七日书:书写地方 · 第三天

登陸不適症

虎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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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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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中國大陸

浮生這個單字讓很多文人喜歡,「浮」,意虛實不分,如水如嶼,我如果經常發出浮生若夢的感嘆,那總有一種傷春悲秋的嫌疑。但是最近這一季生命裡短小的片段卻已然讓我感受到我生命虛實的多重交錯,穿梭在不同的空間中,寬廣或者無限壓縮,我只是以手記的模式把這一段時間闡釋下來。

月初和朋友去了一趟潭門,我在田野中最喜歡的就是這些隨機的serendipity,這些隨機但是美好且極具啟發性的旅途。潭門是一個漁村,貨真價實,從古至今都有人在打魚,我去的時候,是休漁期剛剛開始的時候。之前在雨林認識的一個朋友在這裡居住,她告訴我們很多關於這裡的傳說。其實在中國還是完全封閉的狀態的時候,這裡的漁民們也許早就出國過了,那些只有在地圖上才會顯現的邊境,實際上只是海水 。

不論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都只是湛藍或者洶湧的海水,魚兒是沒有國家的。而以前的人們就像魚兒,在海上,一切除了人類本質之外的區隔都被海洋龐大的寬廣和寂寞所抹去,你是人,或是燈塔,或是魚,只有這些區分。如果我們從海洋的角度來看人類,這一切就像一場盛大的表演,喧囂。科技讓一切變味。朋友說,現在的漁業資源在枯竭,基本上的原理就是人類捕撈的效率的增加已經超過了魚類繁衍的速度,總量和質量都在減少。質量在減少是一個很有趣的觀點,“是指那些市場價高的魚變少了”,不懂,難道海洋會在意市場價嗎。

“最遠的有到過太平洋那邊”。這樣的話語讓眼前那些停泊的船和海灣一下就靈動了起來,如果詩意指的是一種現實和非現實的交錯所湧現的想像力,那麼你就即刻可以看到眼前停泊的那艘大木船在開往太平洋,或者西沙群島的樣子,在海洋上漫長的時間裡,黑夜中無比明亮的月光或者完全沉積的黑,或者波濤洶湧的浪,五顏六色的魚,潛入海底的漁民,感官被海水包圍,在海上飲酒,思念,在不經意之間駛出國家,漂流,悠沉的古意。

所以我想島嶼也是漂浮的大陸,只有到海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它的漂浮,因此所有的人都在漂浮,你知道水手有時候會暈陸地,稱「登陸不適症」,因為他們已經適應激盪的漂浮,海洋才能帶來穩定,陸地的安穩反而是另一種眩暈。所以,當我們在船上嘔吐,控訴那大海的波濤是多麼讓人噁心的時候,也許是我們的登陸不適症。

五月初的時候,我回了一趟香港。其實香港與我在現實層面上是非親非故,但是那種熟悉感遠超深圳,你知道,有些故鄉是不需要被“來自”的。進入香港的時候,年少時候在多倫多的那些日子一下就回來,充斥在這座城市的空間裡,再現成一種現實,香港在變遷,這種感覺也在越來越少。香港我去了很多很多次,應該是我在亞洲去過最多次的地方了,每一次離開和返回中國都是從香港,但是我極少在這裡停留,這麽多次鬆散的、片段化的時間讓我對這座城市不再有絲毫陌生,港口、機場、山巒、粵語、雨季、秋天、潮濕、擁擠、嘈雜、國際、古老、現代、冷氣。很多年前我曾經住在過離島區,那個時候我對香港地理還沒有概念,不了解離島區之所以為離島區是因為真的有很多離散的島嶼,而也曾經覺得奇怪為什麼會有一個MTR的站名叫做「香港」。香港島是這座叫做香港的城市中的一片島嶼,現代基本上完全抹去了這種島嶼感,除了過島時猛增的車資還在頑強地抵抗著這種遺忘。

我這一次的目的地是南丫島。從深圳羅湖出發,坐巴士,再轉港鐵,再坐船,一氣呵成,從午睡中醒來只花了一兩個鐘頭就到了南丫島。我的朋友們曾經篤定地告訴我,「你會喜歡那的」, 所以我來了。在中環登船的時候,乘客大多是外國人,這是一個外國人群聚的島嶼。有一些白人席地而坐,打著電腦,北美人。有一些人板著臉不言語,德國人。有一些人放肆擁抱,西班牙的。

我在船上的時候,邊上做了一位年老的說英語的人,他就像在歐洲那邊的老人一樣的活著,拐杖、書本、看著孩子的笑容,這一船都是外國人,也許他們也是本地人。船出港了,香港開始下雨,船激烈的搖晃著,我有點眩暈。周遭的人們都很習以為常,只有我不斷地用手機拍下窗外的風景,香港島的燈火,一些小小的離島。船靠港,下船,很多人的腳踏車就停在船邊上,很自然的銜接起來。

這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的香港的部分。島上的本地人基本都開著飯店,那些歐美人的穿著和habitus都完全還是歐美的樣子,我彷彿回到了某種西方,熟悉的中國和熟悉的歐美,熟悉和熟悉的重疊是一種新層次的陌生。除了本地人的大排檔,其餘的餐廳都是西洋酒吧之類,我往上爬,那些房子的風格和我在歐美看到的沒什麼區別,這裡的年輕歐美人和中老年歐美人都像是從西方原裝進口,遛狗、跑步、鼻環、肆意展示紋身,奇怪的感覺。白人和華人小孩之間用英語交流,所有人都默認說英文,中文只是本地人之間的言語。還有些住家的菲傭。這是一塊飛地嗎?

南丫島的夜

傍晚時分我回到了中環, 和朋友吃了一頓簡餐, 我就快速趕回了深圳。我在第二天有一班早早的列車前往湛江,雷州半島,我這一次選擇坐船回海南。湛江是中國大陸最南端的地方了吧,廣東的邊緣。湛江市區是一場盛大的中式夢幻,在赤崁區,那些此起彼伏的赫魯雪夫樓依然有人居住,有人晾衣服。晾衣服是一件極具生活味道的事情,水落下來,衣服風乾。晚上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在市中心的一口古井邊上洗衣服,我不知道那是一種表演還是一種默許的風俗?我在海南聽到的那句傳言是假的。這裡的椰子樹也結椰子,雖然比較小隻。我要一路向南才可以回到海南島。的

湛江的休閒老人

在湛江市區待了兩天,我就坐上了公車前往徐聞縣。在湛江的時候,我還是說白話,大家也可以聽懂。到了徐聞就不說了。大陸的最邊緣,島嶼的最初始。我在徐聞搭車的時候,司機告訴我,他們這裡的話和海南的「黎話」差不多。也許是因為徐聞人以前以為海南都是黎族人,就說他們的話語是「黎話」。我問司機,「你們打工會去海口還是廣州?」「那當然是廣州或者深圳啦!沒有人會去海口,打工是要去掙錢的,海口那麼窮的地方能掙到什麼錢?海南以前都是歸我們管的呢!」「但是你知道嗎,海南現在向廣東要我們這邊的管理權,但是廣東不肯,哈哈哈」。在徐聞的路上,已經是滿街滿街的菠蘿蜜、芒果、椰子。熱帶已經初現端倪。

前往海口的前幾個小時,我租了一輛摩托車開向一個港口的漁村。多麼飄渺的跡象。漁村裡人稀稀落落,有一兩棟機關的樓房,一些人在樓底下編織漁網,有一所中學,有一個小小的菜市場,輕而易舉地就可以跑到大陸的邊陲,遙望海洋。

中國大陸最南端的一棵樹

我終於登上了那艘離開大陸的船。船在乘客都上齊後依然停泊了很久。靠近大陸的海水總是棕色,然後再慢慢變藍,一直到海水變藍。我就坐在船邊,在瓊州海峽的正中央,訊號婆娑,我在想以前的那些人穿梭海峽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遺落在海峽的中央,被後人捕捉。我的朋友都在島嶼上,微信中是海南的朋友傳來的各種簡訊,伴隨著海島飛向大陸的訊號被我獲取。大陸就這麼渺茫了,海島初現了一點痕跡。大陸格外的晴朗,海南的朋友告訴我海口在下暴雨。我抬頭,我看見一棟棟高聳的摩天樓,一個港口,還有一片碩大的積雨雲,籠罩著海南。船抱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駛入雲的區域,一切變得潮濕,雨水在我們登陸的時候變得瓢潑,我一陣眩暈,然後就一如既往的奔入那大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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