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书写地方 · 第五天

海、大陸、憂鬱的島嶼

虎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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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遊記

出生和生長在內陸,我是一個天生對島嶼充滿了嚮往的人。

這幾年陸陸續續在台灣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周遊全島,我發現,其中我最喜歡的部分不在於本島,而是那些環繞著台灣的離島們。所謂離島,本是一個政治性的概念,有「中心」才會有「離散」,因為政權在戰後在台北生根發芽,那些本來不屬於中華民國體制下台灣省的福建海島也變成了以台北為政治中心的「離島」。

金門本是中華民國福建省體制下的一個島嶼,離廈門最近的地方只有六千公尺。它的位置和歷史,讓它從一個基本不會有所謂的存在變成現代兩岸關係中一個最奇特而混亂的存在。台灣虛化省政府後,金門變成了台北施政下的一個縣,在如今民進黨當政的台灣,台灣創造一個屬於自己國族的敘事的努力蓬勃發展,台灣也早就變成了中華民國的中心和別名,不再只是一個省的單位或者一個島嶼的名稱。但是金門並不適用這樣的歷史敘事,因為金門和台灣不同,沒有被經歷漫長的日治時期和皇民教育。

即使是在國民黨的戒嚴時代,金門和馬祖作為國民黨反共的前線,承擔的命運和苦痛也和台灣不同,解嚴也晚於本島。在金門,基本上沒有內生的類似於民進黨那樣的本土民主黨派和運動,到了現在金門的政治也基本上是藍色為主。金門是台灣最富有的縣之一,背靠大陸,本地又有酒廠分紅,很多年輕人把戶籍遷去金門領福利。但是在台灣的網路上,每每有人談及金門問題作為台灣突破中華民國框架的阻礙,不論是其不同的身分認同還是政治觀點,都會有極端言論叫他們滾出台灣,一覽民主社會的黑暗之面。

我是帶著這樣認識前往金門。從本島坐飛機去金門,如果從台北出發的話,基本上都是從松山機場起飛。每天有很多航班,很多班會隨時取消,在台灣搭國內航班真的會創造一種金門是台灣的實感:比如就在市內的松山機場,比如不需要特別安檢行李,大容量的液體也可以帶上去,比如不需要用護照,但是如果是大陸人會被特別檢查,移民署是否賦予了這個人前往和離開「離島地區」的權利。

飛機很快就到了金門的航空站,那是一個非常小的航空站,基本上只有來自台灣的飛機會降落在這裡,其他的功能可能大部分是公用。作為一個純純的P人,我旅行從來沒有具體的目的,我大概是奉行項飆老師的「附近」理論,先從附近開始探索我的目的地。我到金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跟著一些阿嬤和小孩走出航空站,站上了一路公車前往我的民宿。

金門的公車和台灣蠻不一樣的,因為地方小而緊湊,似乎人與人還有司機之間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車開得很快,一路上的風景就像是大陸普通的農村,一大片荒原,一大片房屋。終於我到達了我的站點,是一個什麼人都沒有的路邊,只有碩大的路燈照亮我。我懷著無與倫比的好奇跟著地圖走向我的住宿地。金門的房子真的很漂亮,大體都是充滿了閩南風格的古厝,我在廈門和泉州旅行的時候都沒有看見保護這麼好的建築群。我的住宿地也是一座古厝建築,在一個村落裡面。本來台灣的村落多數都已經城鎮化了,但是,我一踏入這個村落,就有好多隻狗追著我狂奔,雖然我知道金門沒有狂犬病,但是我還是跑了起來,害怕中帶著一股興奮:多麼真實的鄉村體驗!

我氣喘吁吁終於到達了民宿。民宿的老闆是高雄人,來金門讀大學當兵然後選擇留下,他一直問我是不是中國人,告訴我金門有哪些好玩的,和台灣有哪些不一樣的。從這場交談中我明白也許金門人和台灣人是不一樣的人,即使是在同一國的框架裡,這是一場非常混亂的融合。老闆的語氣的觀念暗示著他是來自台灣的,而金門相對於中國大陸是屬於台灣的,但是金門又是台灣的他者。

交談完畢,我放下行李後就開始在附近遊走探索。左邊是一個廟宇,供奉的應該是土地公,這個廟看起歷史非常久遠,香火可能多半來自附近的村民。那個夜晚裡,我周遊在金門島上一個小小的村落,路過許多被拆毀的房屋,路過居民的窗戶,聽見他們用閩南語交談,路過一些燈影稀疏的黑暗街道,路過一所安靜地坐落在半山腰的國小,路過一個沒有人的籃球場,只有一隻小貓咪看著我。

第二天,我開始在金門的城鎮裡開始例行的citywalk。金門是福建省的這件事情終於在金門得到了確認:我看見一些官僚機構名稱,比如「福建金門地方法院」。金門的街景和台灣沒有什麼兩樣,都是那樣古樸的街道,人們騎著機車四處趕路,然後在便利店買飲料。我找到一家路邊攤開始吃起來,食物上基本上和台灣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分別。金門多廟宇,我隨意走如街上一家富麗堂皇的廟,裡面供奉的應該是媽祖,當地人在這樣一個工作日的下午也有在做著禱告。

金門地區有兩個島嶼,一個是金門的大島,一個是烈嶼,更加靠近廈門的一個島嶼。我一路漫遊到了烈嶼。政府在兩座島嶼之間建了一座橋,如果用步行,那麼那會是一段相對漫長的路程。那天有雲,一路上可以看近廈門的城市風景如同海市蜃樓一樣忽隱忽現,我目測了一下那海洋的隔距的長度,以我的水性加上一個好覺就可以有把握游到彼岸,如果不會遭遇來自彼此軍隊的攻擊。

烈嶼是一座懷舊的島嶼,上面充滿了中華民國殘留的光輝和戰爭的細節。島上有很多的隧道,和觀察口,尤其是靠近廈門的那一側,用來監控解放軍的一舉一動。我走入了島嶼靠近廈門那一側的隧道裡,從那些曾經用來觀察敵軍的洞中觀察大陸。那是一種古怪的心情,尤其是看著邊上的旅客們紛紛合照留影。如果你用望遠鏡看,你就可以看到廈門那邊寫著「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的話語。 如果從廈門看這邊,你就可以看到「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話語。如今大陸還在苦苦堅持著這樣的主張,台灣已經放棄了這樣的執念,但是這樣的標語依然刻寫在金門,如此澎湃的中華民國之歷史魂魄。我想,在台灣戒嚴的時候,在金門當兵的那些人是有一種怎樣的心情?在保衛一種怎樣的祖國?如果中華民國從國民黨被打出大陸的那一刻起就灰飛煙滅了,那台灣算什麼,金門算什麼,中國又算什麼?這是三種猛烈的現實,被深深銘刻在這裡。

傍晚,我走到海灘邊上,撫摸著那些生鏽了卻堅烈的軌條砦:用廢棄的火車鐵軌製成,末端被削成尖刺狀,斜插在水泥漿灌鑄而成的底座上,用來抵禦敵人船支登陸,又稱之為「反登陸樁」。我看著海灘上零落的垃圾,有一些是來自大陸的食品包裝。大陸近在咫尺,大陸遠在天邊。那個時候,小三通尚未開通,沒有人可以合法地從金門過去到對岸,也沒有人可以合法地從對岸來到金門。我看著那淺淺的海,想,人類真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東西,喜歡用權力給自然劃界線。

快落日的時候,我坐在海邊的亭子裡看著廈門,用一種難以名狀的憂鬱心情。我邊上坐了一群台灣來的旅遊團,其中有一個男人,用攝影機指著對岸說並且解說:「這真的是國之前線啊!你看,那是中華民國國旗。對岸是中國廈門。」。我想這真是有趣,中華民國和中國已經不是一樣的東西了,台灣放棄了這場戰爭,但是台灣真的放下了嗎?我看最近的新聞,民進黨政府宣布中國是境外敵對勢力,剝奪已入籍的陸配的選舉權利,發函宣告大陸人不再是中華民國人民,甚至開始讓所有出身大陸的台灣人提交放棄原籍的手續(三十年之後?)。我想,政治真是一件有趣的東西,台灣如此自由,台灣如此開放,憲法卻也只是一種擺設,在如今全世界的民主都式微的狀況下,這何嘗不是一種憂傷。

我回想起那天在金門看到的夕陽,黑夜來臨的時候,金門這邊靜悄悄的,廈門那邊卻是燈火通明,一時間不知道究竟台北和廈門哪個是金門的歸屬。那天夜裡,那個對著廈門錄影的男人在拍完照片後,好奇地看著我這個獨身旅遊的小伙,問我從哪裡來。我半打趣半認真的說「北京」。旅遊團的人都嚇了一跳,然後開始笑嘻嘻的問我怎麼自己來台灣旅遊了,然後邀請我共進晚餐。

晚餐上,那個男人給所有人都倒了一杯酒,然後邀請大家一起合影。我記得,我問他們是不是經常出去旅遊,其中有一個人和我說:「是啦!我們經常出國旅遊,也經常去大陸,但是注意喔,我去大陸不算是出國旅遊喔!」。那個男子看著阿姨這樣的發言,也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慢慢地拿起酒杯,讓大家一起乾杯,祝酒詞是:「歡迎來自北京的朋友 !我們兩岸一家親!」。

我笑了。我會永遠記得那天的夕陽。我看著此起彼伏的潮水,我想,我為彼時還是和平的世界深深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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