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文宣的苦難與溫和
(本文圖片如無特別標示,一概來自 FreeArts Facebook)
在 2014 及 2019 年香港兩次抗爭,文宣和藝術創作的重要性有目共睹。連儂牆區區落地,反映政治訴求;太空館雷射筆表演登上國際媒體,《願榮光歸香港》唱到街知巷聞,香港人的在線抗爭創作甚至獲得奧地利電子藝術節(Ars Electronica)的「數位社群組」最高榮譽金妮卡獎(Golden Nica)。文宣創作,不但可以把信息化繁為簡,亦能讓外界掌握運動動向,在抗爭中扮演關鍵角色。
泰國連月持續示威,相較香港,文宣曝光率卻不高,反而港、台學生因為撐泰國而發起的「奶茶聯盟」則於網絡瘋傳,成功讓泰國抗爭獲得亞太地區注意。是沒有文宣,還是未能讓人看見?泰國文宣在他們的運動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摒除語言障礙,我們又是否能從他們的文宣創作,理解泰國人民的訴求?
FreeArts - 泰國文宣入門
認識泰國文宣,不錯的入門途徑是 Facebook 的「ศิลปะปลดแอก - FreeArts」專頁。2020 年 9 月 8 日成立至今,這專頁已有超過 2 萬 3 千名追蹤者。帖子每天更新,都是泰國抗爭文宣。雖然大多是泰文,但圖文並茂,加上越來越發達的 AI 翻譯,故它不失為了解泰國抗爭創作的好通道。
FreeArts 是泰國藝術家對今年示威浪潮的回應,旨在聚集同路人,從而啟發、組織更多抗爭項目。成立之初,FreeArts 於 9 月 12 日在曼谷 Art and Culture Center 前舉行了名為 Act. Art 的大型藝術活動,反對政府收緊創作自由,拘捕多名創作人,甚至逼使他們被消失、流亡。後來 FreeArts 則主要扮演平台角色,讓創作人自發連繫。
從平台可見,文宣有諷刺政府的海報,有示威現場的即興表演;有亂世中藝術節目的消息,也有反獨裁音樂會,百花齊放。
若想理解泰國文宣的內容,則必須對泰國抗爭的訴求有基本認識。香港人有「五大訴求」,泰國也有「三大訴求」,分別為「總理下台、解散國會」、「停止打壓異見者」及「重新制定憲法」。這些訴求的近因,可追溯至 2014 年。
三大訴求
(i) 總理下台、解散國會
2014 年,大將軍巴育發動政變,終止了當時紅衫軍和黃衫軍的對峙。從 2014 - 2019 年,以巴育為首的 NCPO (國家和平跌序維護委員會)管治國家,直至 2019 年才恢復國會及總理大選。然而,NCPO 在執政期間修法及修憲,加上在國會中安插大量保皇黨,讓選舉一面倒對巴育有利。儘管近年備受年輕人歡迎的未來前進黨 (Future Forward Party) 黨魁他納通 (Thanathorn Jungrungreangkit) 勢如破竹,最後仍高票落敗。國民普遍認為,選舉被巴育政權操控。今年二月,未來前進黨甚至被勒令解散,而他納通本人也被判禁止參政 10 年。究其原因,竟是他借了錢給自己的政黨。就這樣,泰國國會的認受性降至冰點,終於觸發今年二月的第一輪學生示威。「總理下台、解散國會」也就成為示威的三大訴求之一。
(ii) 停止打壓異見者
2014 年起,軍政府大力打壓異見。今年六月,流亡越南的社運份子 Surachai 被抓走,後來被發現陳屍湄公河,另一名社運份子 Wanchalearm 也吿失蹤。幾輪示威中,多名示威者包括人權律師 Arnon Nampa 、學生領袖 Jutatip Sirikhan 等均被逮捕,其中,饒舌樂隊 Rap Against the Dictator 的發起人 Dechathorn Bamrungmuang 在示威中獻唱泰國抗爭名曲 What My Country’s Got (Prathet Ku Mee),該曲寫於 2018 年,YouTube 上的點擊率近一千萬。由於這首歌批評泰國官僚濫權、濫捕、屠殺平民,Dechathorn Bamrungmuang 被控以煽動國家,最高可監禁 7 年。因此,「停止打壓異見者」便亦成抗爭者的主要訴求一環。
(iii) 重新制定憲法
1932 年,泰國實現局部民主,雖然保留君皇制度,但君皇權力受憲法監管。然而, 2019 年大選後,政府修憲重新確立君皇絕對地位,令泰皇不再受憲法約束。泰皇可以合法委任軍方或任何人作政府領導者。與此同時,皇室亦把軍隊收歸旗下,增加軍費,並把大筆稅金撥入皇室經費,形成軍政府與皇室私相授受的極權統治。修憲後,泰皇可合法於國外居住,不需任命攝政皇。新冠肺炎爆發後,國皇拉馬十世被發現旅居德國,不問國事;與此同時,泰國經濟重創,低收入階層生活貧困,政府卻充耳不聞。如此種種,也堅定了人們要求修憲改革皇室、監察政府的決心。
泰國大部份文宣便是因應這三大訴求創作。有創作人設計多款被捕人士肖像圖開放免費下載,讓示威民眾當遊行橫額使用。藝術家 Krittayot Wongwirach 的創作則有作品以要求修憲改革皇室為目標。該作以泰國國旗為創作素材。在泰國的三色旗中,紅色代表人民,白色代表宗教,藍色代表君皇。藝術家則將藍色拆開,放在憲法上面,暗喻君皇實權大於憲法。此外,亦有創作人在衣著下功夫﹕香港抗爭有黃藍陣形,泰國則有反政府的紅衫軍與親政府的黃衫軍。有抗爭者特別製作「黃衫」,表明自己 「同樣擁戴泰皇」,但在衣服上附加駐腳﹕如果「泰皇也擁戴民主」、「承諾不傷害人民」。作品一方面可諷刺對家盲目擁戴權貴,亦可反駁保皇黨抹黑抗爭者挑戰皇室的不實指控。
哈姆太郎與流行文化 - 為抗爭集氣
三大訴求鮮明,但政權並未動搖。執筆之時,總理巴育明確拒絕要求他下台的訴求。曠日持久之戰,需要民眾集氣維持。因此,除了文宣創作,FreeArts 平台的藝術工作者也以不同形式與示威群眾互動,振奮士氣。例如,示威者只需要帶備白色 T-Shirt,創作者 Juk Juk 就會為其以絲印技術印上口號,變成抗爭標誌,快捷而醒神。
亦有創作人發揮創意,為年輕抗爭者打氣。泰國大學畢業禮多由皇室頒發證書,以示權威。為表達抗爭立場,早前有大學生杯葛畢業禮。為鼓勵他們,藝術創作者便特意設計「抗爭證書」,頒發予這些年輕抗爭者,巧妙利用設計與藝術傳播抗爭信息。
音樂方面,早前泰國有網絡爆紅的哈姆太郎改編曲,暗喻人民像倉鼠般生活,逆來順受,後來這曲變成多場示威的集氣歌,甚至有以此為主題的示威;2014 年傘運期間被改編成粵語的歌曲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也被改成泰文,呼籲群眾為自由而戰。
著重凝聚多於對抗的文化
抗爭文宣如此多,有沒有哪些較具代表性?筆者請「FreeArts」專頁的籌組成員 Pisitakun Kuntalang 介紹,他想了老半天答不出來。「形形式式甚麼都有呢!很難說誰有代表性。感覺就像嘉年華吧。」他笑。筆者苦笑──2019 年的香港,大概沒有人會這樣形容抗爭吧。2014 年傘運期間,就有不少網上評論批評示威者唱歌、跳舞、派發手作文宣是「左膠」行為,減弱抗爭力度;後來抗爭進化至「和勇不分」,但警暴的情境歷歷在目,誰還有心情談嘉年華?
不過,對比泰國與香港文宣,筆者發現前者的確比較溫和,較少直接號召人們上街,也不常諷刺國皇與領導人。相反,香港反對聲音從董伯伯年代,惡搞特首與政治官員已成常態,把示威資料製成懶人包於各大社交平台廣傳,也是常見的手法。
泰國抗爭藝術學者 Thanom Chapakdee 退休前在曼谷的 Srinakharinwirot University 任教藝術理論及文化評論,以敢言見稱,也經常籌組社會性強的藝術項目。他認為,當地抗爭藝術較少用諷刺與批評的形式,與宗教及政治打壓有關。
「泰國文化受佛教影響,人們不很習慣批判性評論,因此不常醜化政治人物。」他說。「這點,除了在文宣上體現,也在整個示威上體現──我認為,泰國的示威較其他地方的戾氣較輕。」除此以外,Thanom 亦認為,泰國政府嚴重監控言論,也是文宣避開批判個人的原因。泰國的「冒犯君皇法」非常嚴苛,一經定罪,最高判監 15 年,過往因創作被以言入罪的人比比皆是,因此文宣製作著重團結士氣,即使批判時弊,亦多以政策和大環境為題,較少歸咎個體。
至於泰國文宣較少號召人們參與示威,則與示威模式急速轉變有關。由於抗爭初段的大規模示威受到官方出動水炮車打壓,多名學生、人權領袖被捕,後期的示威大都以快閃形式在全國各地進行,發起人在示威前一、兩個小時方在 Telegram 公佈時間與地點。這一來,號召人們出席示威的文宣就無用武之地,令呈現社會不公、為抗爭集氣的文宣創作比例上較多。
血跡斑駁的抗爭歷史 - 嘉年華背後
雖然泰國抗爭的文宣比較輕鬆。不過,這絕不等於他們輕視抗爭。「嘉年華」背後,隱藏了獨裁政權經年來為人民帶來的傷害,以及泰國抗爭者面對的清算壓力。FreeArts 今年以「10 月 6 日誰殺了人」為題舉辦海報設計大賽,就正正針對歷史上一件未有平反的屠殺,藉創作喚起大家對集體創傷的回憶。
1976 年 10 月 6 日,泰國發生大規模屠殺學生事件。當年 10 月 4 日,Thammasat 大學學生上演了一場話劇,重現早前軍方吊死示威者的事件。由於該劇提到事件疑涉皇室指使,學生被指控觸犯「冒犯君主法」。兩天後,軍方封鎖大學,以戰爭級武器(如機關槍)射殺學生。從歷史影片可見,學生被逼脫去上衣,俯伏地上,被射殺致死。時至今天,泰國官方仍未就事件展開調查,亦未追究屠殺責任。海報設計參賽者中,有人便以動漫「名偵探柯南」為題材──柯南的名言是「真相只有一個」,訊息不言而喻。
類似的軍方血腥鎮壓,在泰國抗爭史上其實經常發生。極權非一時三刻能夠撼動。一路走來,犧牲者眾。現正於 Many Cuts Art Space 舉行的展覽 Unwritten History Sa-som: Unwritten History ,就嘗試透過文獻、物件、藝術創作,整理泰國幾十年來的抗爭歷史,從紅衫軍到反政變,到後來的公投,到今天的大規模示威,希望人們毋忘過去。而記錄本身,亦肩負起對抗官方抑制言論、嘗試淡化歷史的責任。
抗爭之路,前有枯骨,後有來者。在過程中,創作與文宣擔當記載、集氣、反諷、動員的角色,因應不同社會的環境,有時輕鬆,有時沈重,但無論如何,也無改背後的憤怒、歷史的殘酷、社會的不公、以及人們追求理想的心。也許是清楚前人的傷痛,做好了長期抗爭的覺悟,泰國人才能做出如此從容的創作。亦因如此,泰國的嘉年華抗爭文宣沒有讓我開懷,反而讓我感受到抗爭者走鋼索般的處境。我唯有希望,泰國人民的包容與樂觀,最後會為他們帶來一片新的政治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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