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之上:媒體、民主與人權的台灣路 七、未竟之路:媒體亂象、人權困局與自由的未來
當新聞失去重心,我們還能向哪裡尋找真相?
一、當我們不再確定什麼值得相信
2023年冬天,一則消息在LINE群組瘋傳:高雄某家大型賣場有不明人士趁母親不注意,企圖綁架孩童,變裝後從另一出口逃離。這則訊息附帶模糊照片、地點、時間,迅速被轉傳至社群平台與地方社區,甚至引發媒體引用。然而,兩日後,警方澄清:根本沒有這件事,當事人是該母親的朋友,照片也被斷章取義。這起事件最終被《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列為「本週謠言TOP 1」——但此時,恐慌早已發酵,信任早已受損。
我們習慣將新聞自由視為社會成熟的指標。台灣多年來在「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位居亞洲第一,媒體多元、言論開放、政府罕見干預。但諷刺的是,在這樣一個相對自由的媒體環境中,新聞卻常常不被相信;而在一個能自由說話的社會裡,人們卻越來越難以確定什麼話值得聽、什麼話是真。
2023年《Reuters 數位新聞報告》指出,台灣民眾對媒體的整體信任度僅有 28%,在全球 46 個國家中排名倒數第七【資料來源:The News Lens】。換言之,我們擁有發聲的自由,卻失去了對話的基礎;擁有多元的媒體,卻無法建立穩定的信任結構。當人們再也不相信新聞,卻選擇相信陌生網友轉來的截圖,這不只是資訊技術的問題,更是社會結構的裂縫。
新聞自由的悖論正在浮現:在戒嚴時代,人民怕不能說話;而在演算法治理的時代,我們怕說話失效、真實被稀釋。今天的新聞現場不再是編輯室裡的稿紙,而是無數手機螢幕、YouTube首頁、社群平台的即時貼文。在這樣的環境下,假訊息往往比真新聞跑得更快,情緒化的語言比事實更吸睛,而「相信什麼」往往取決於「誰先說出來」,而不是「誰講得準確」。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弔詭的矛盾之一:我們有著空前開放的言論環境,但卻身處於一個資訊充斥、信任崩潰的時代。我們努力說真話,卻越來越無法讓人相信。我們可以揭露世界,但世界卻不一定選擇聆聽。
或許,這正是「新聞自由」這個詞語的另一種考驗:它不只是國家不干預的保障,更是人民願不願意相信真實、願不願意花時間理解複雜、願不願意共建可信媒體的社會共識。
而這一切,都不能單靠法律與平台修補,而是回到那個最根本的提問上:我們是否仍願意相信彼此,願意相信事實有其重量,真理有其價值?
這是一場屬於自由社會的集體焦慮,也是一條仍未完成的公共之路。當我們每天滑過成千上萬則資訊,如果沒有一個內在的判準、沒有對真實的堅持,那麼即使新聞自由仍在,我們的民主也可能在失語中慢慢崩解。
二、點閱經濟下的新聞困境:流量壓倒真相
在今日的媒體環境中,點閱率已成為衡量新聞價值的主要指標。為了吸引讀者點擊,媒體不惜使用聳動的標題和內容,即所謂的「誘餌式標題」(clickbait)。這種做法雖能短期內提升流量,卻對新聞的公信力造成長遠的傷害。
例如,2023年,台灣媒體報導了劉姓藝人和黃姓藝人死亡的消息,雖然最終證實為假消息,但相關報導在短時間內獲得了大量點閱,遠超過當時的政治新聞。
此外,媒體壟斷也是一大問題。部分媒體集團擁有龐大的資源和影響力,導致新聞報導的多元性受到限制。例如,某些媒體因與中國有密切的商業往來,可能在報導涉及中國的新聞時,出現自我審查或偏頗的情況。
在這樣的環境下,新聞的質量和深度被犧牲,取而代之的是追求即時性和話題性的報導。這不僅削弱了媒體作為公共監督者的角色,也使得公眾難以獲得全面、客觀的資訊。
面對這些挑戰,台灣的公民社會和媒體從業者正努力尋找出路。例如,非營利新聞機構如《報導者》和《鏡週刊調查線》致力於深度報導,提供不同於主流媒體的視角。同時,事實查核平台如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和MyGoPen等,也在積極打擊假新聞,提升公眾的媒體素養。
然而,要真正解決點閱經濟帶來的新聞困境,仍需整個社會的共同努力,包括加強媒體自律、推動媒體改革,以及提升公眾的媒體識讀能力。
三、被邊緣化的聲音:人權議題的媒體失焦
在資訊如潮的媒體時代,哪些聲音浮出水面,哪些聲音沉入無聲,往往不是由真實與重要性決定,而是由可見性與情緒價值主導。媒體的關注焦點,不只是鏡頭所指,也是一種公共心靈的投射。而在這張被擠壓的版面與演算法主導的首頁上,許多與人權、弱勢、生活尊嚴相關的議題,經常被忽視、簡化,甚至扭曲。
2019年,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這一歷史性進展在國際間廣受讚譽。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性少數群體在媒體中獲得了全面且正確的呈現。根據2023年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仍有42%的台灣受訪者反對同性婚姻,這反映出社會對LGBTQ+議題的接受度仍有待提升。
媒體在報導LGBTQ+議題時,常常陷入「獵奇式報導」與二元化敘事的陷阱。例如,跨性別者的故事往往被簡化為「變性」的戲劇性轉變,而忽略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歧視與挑戰。此外,媒體對於LGBTQ+族群的報導多集中於特定事件,缺乏持續性的關注與深入的探討。
台灣的原住民族在媒體中常被賦予「文化展示者」的角色,僅在節慶或抗爭事件中獲得短暫的關注。然而,原住民族在土地權益、語言保存、教育資源等方面的長期困境,卻鮮少成為媒體深入報導的主題。例如,2016年,總統蔡英文對原住民族正式道歉,承認政府過去對原住民族的壓迫與歧視,並承諾推動轉型正義。然而,這一歷史性的事件在媒體上僅獲得短暫報導,缺乏後續的追蹤與深入分析。
此外,原住民族在社群媒體上的聲音也常被邊緣化。研究指出,社群媒體平台的演算法傾向於放大主流觀點,導致原住民族的議題難以獲得廣泛的關注與討論。
移工與新住民:被物化的勞動者
台灣的移工與新住民在媒體中常被描繪為「廉價勞力」或「治安問題」,缺乏對他們人性與權益的關注。例如,2021年苗栗縣政府因應COVID-19疫情,禁止移工外出,引發國內外對其歧視政策的批評。然而,媒體對此事件的報導多集中於政策本身,缺乏對移工處境的深入探討。
此外,媒體對移工的報導常帶有負面標籤。根據報導,2023年7月1日至26日,媒體共發布240則有關移工的新聞,其中135則標題呈現出對移工的負面觀感。
性別暴力與家庭照護議題在媒體中常被邊緣化,僅在發生重大事件時才獲得關注。例如,2023年,Netflix劇集《人選之人—造浪者》引發台灣的#MeToo運動,短時間內超過100起性騷擾指控浮出水面,涵蓋政治、娛樂等多個領域。然而,媒體對於這些事件的報導多集中於個案,缺乏對制度性問題的深入探討。
此外,家庭照護者的困境也常被忽視。台灣的家庭照護多由女性承擔,然而,媒體對於照護者的報導多集中於感人故事,缺乏對其勞動權益與心理健康的關注。
媒體的責任:再現現實,還是改變現實?
媒體不僅是現實的鏡子,更是塑造現實的力量。當媒體選擇忽視某些群體的聲音,或以刻板印象描繪他們,實際上是在強化社會的不平等。媒體應該承擔起更多的社會責任,主動關注弱勢群體的處境,提供多元且深入的報導,促進社會的理解與包容。
在資訊爆炸的時代,媒體的選擇決定了哪些聲音被聽見,哪些聲音被忽略。唯有媒體願意走出舒適圈,深入挖掘被邊緣化群體的故事,才能真正實現新聞自由的價值,讓每一個人都能在公共討論中被看見、被聽見。
四、自由的考驗:如何走出新聞失靈的幽谷
在台灣,新聞自由的實現並非終點,而是一場持續的考驗。雖然媒體環境相對開放,但在假新聞、媒體壟斷與點閱經濟的夾擊下,新聞專業與公共信任正面臨嚴峻挑戰。台灣長期以來是外國假訊息攻擊的主要目標,特別是來自中國的資訊戰。根據報導,中國透過社交媒體和假新聞網站,散播虛假資訊,試圖影響台灣的輿論和選舉。例如,2023年,台灣國防部警告媒體避免轉載來自中國的假新聞,以防止成為資訊戰的工具。 此外,假新聞網站冒充正規媒體,散播虛假資訊,進一步混淆公眾視聽。
媒體壟斷使得新聞報導的多元性受到限制。部分媒體集團擁有龐大的資源和影響力,導致新聞內容傾向特定立場,缺乏客觀性。同時,點閱經濟驅使媒體追求流量,導致標題聳動、內容膚淺,忽略了對公共議題的深入報導。面對這些挑戰,台灣的公民社會和媒體從業者正努力尋找出路。非營利新聞機構如《報導者》致力於深度報導,提供不同於主流媒體的視角。同時,事實查核平台如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和MyGoPen等,也在積極打擊假新聞,提升公眾的媒體素養。此外,教育部已將媒體素養納入學校課程,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和資訊判讀能力。
新聞自由的實現,不僅僅是法律的保障,更需要整個社會對資訊品質的重視與追求。唯有媒體堅守專業倫理,公民積極參與,政府提供支持,我們才能走出新聞失靈的幽谷,實現真正的資訊自由與民主社會的理想。
五、結語|自由的脈絡:在記憶、現實與未來之間
從白色恐怖的沉默到數位時代的喧囂,台灣的媒體與民主之路是一段充滿掙扎與希望的歷程。
回顧:從壓抑到多元的媒體演變
在戒嚴時期,媒體被視為政權的工具,言論自由受到嚴重限制。雷震與《自由中國》雜誌的遭遇,以及鄭南榕為言論自由自焚的行動,凸顯了當時言論受限的嚴峻現實。然而,即使在高壓統治下,知識分子、學生與教會等群體仍透過地下刊物與口耳相傳的方式,維繫著對自由的渴望。
解嚴後,媒體環境逐漸開放,報禁與黨禁的解除使新聞自由得以實現。《廣播電視法》與《出版法》的改革,為媒體專業化奠定基礎。政黨輪替與總統直選的實施,進一步促進了媒體的多元與民主發展。
然而,媒體的政治化與商業化問題也隨之浮現。壹傳媒的崛起與新聞追擊文化的興起,使媒體在追求收視率與點閱率的同時,可能忽略了新聞的專業與倫理。此外,媒體壟斷與假新聞的問題,也對新聞自由構成新的挑戰。
現實:媒體與人權的當代困境
在資訊爆炸與演算法主導的時代,媒體的角色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新聞自由不僅僅是言論的自由,更是資訊的品質與多元性的保障。
然而,現實中我們看到的是「點閱經濟」主導下的新聞生態。媒體為了追求流量,往往傾向於報導聳動的標題與內容,忽略了對弱勢群體的深入報導。例如,2023年,台灣媒體報導了劉姓藝人和黃姓藝人死亡的消息,雖然最終證實為假消息,但相關報導在短時間內獲得了大量點閱,遠超過當時的政治新聞。
此外,媒體壟斷也是一大問題。部分媒體集團擁有龐大的資源和影響力,導致新聞報導的多元性受到限制。例如,某些媒體因與中國有密切的商業往來,可能在報導涉及中國的新聞時,出現自我審查或偏頗的情況。
在這樣的環境下,新聞的質量和深度被犧牲,取而代之的是追求即時性和話題性的報導。這不僅削弱了媒體作為公共監督者的角色,也使得公眾難以獲得全面、客觀的資訊。
面對這些挑戰,台灣的公民社會和媒體從業者正努力尋找出路。例如,非營利新聞機構如《報導者》和《鏡週刊調查線》致力於深度報導,提供不同於主流媒體的視角。同時,事實查核平台如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和MyGoPen等,也在積極打擊假新聞,提升公眾的媒體素養。
然而,要真正解決點閱經濟帶來的新聞困境,仍需整個社會的共同努力,包括加強媒體自律、推動媒體改革,以及提升公眾的媒體識讀能力。
展望|在縫隙中築路:自由社會的下個十年
台灣的媒體自由來之不易。從白色恐怖的封口,到今日新聞台、社群平台、YouTuber、Podcast百花齊放,我們看似站在一個前所未有的開放年代。但自由從不是永恆穩定的地形,它更像是一張不斷變形的地圖,每一次媒介轉型、每一場社會運動、每一項政策改變,都在重新繪製我們能說什麼、怎麼說、說給誰聽的可能。
結構性困難:自由不等於秩序,多元不等於對話
首先,我們必須正視結構性問題:台灣的媒體自由在法律上或許成熟,卻在實踐中面臨三重危機——
一、演算法的審查取代了國家審查。
今天我們看見的,已不是審查官用紅筆刪除的段落,而是社群平台用觀看數與互動率推送給我們的「熱門內容」。這讓新聞不再以真實與公共價值為導向,而是以「可被消費」的價值為尺度。點閱導向的標題、情緒性操作、極端觀點快速獲得演算法青睞,而溫和、複雜、需要思考的真實卻被隱沒。
二、媒體集中與政治傾向交纏。
財團壟斷、媒體所有權過度集中,使新聞自由在實質上受到資本與權力制約。一家媒體若不再為社會服務,而是為特定立場服務,那麼它的自由其實是他人的操控。
三、新聞職人流失與培訓崩塌。
在薪資低迷與資源稀缺的環境中,記者行業不再吸引優秀人材。許多年輕記者承受龐大產量與即時壓力,無暇進行調查與深度工作,新聞品質也因此每況愈下。記者訓練、倫理教育、內部自律制度的崩解,正在悄悄侵蝕新聞專業的根基。
可行之道:一條不靠奇蹟的修復之路
我們必須清醒地承認,自由不是靠呼籲而實現的,它需要制度與文化的共同鋪設。以下幾個方向,值得被認真推進:
一、制度上,強化公共媒體的資源與獨立性。
公共電視、公視新聞網等應成為資訊信任的堡壘,而不是被忽視的角落。政府應立法保障其經費來源與編輯自主,讓它們能無懼資本與政權干預,進行長期調查與教育性報導。
二、教育上,從基礎開始培養媒體識讀力。
媒體素養不該只是大學選修課,而應成為中學公民教育的一部分。讓孩子從小學會辨識資訊來源、理解新聞寫作邏輯、認識偏見與立場,是民主社會最基礎的修復工程。
三、產業上,推動記者保障制度與深度報導補助。
政府與民間基金會可以設立「公共新聞基金」,補助調查性新聞與弱勢議題報導,並提供年輕記者獎學金與職涯支持,讓記者能「慢寫」與「深寫」,而非淪為內容工廠裡的生產者。
四、平台責任,推動演算法透明與資訊倫理法規。
要求大型社群平台揭露演算法邏輯,並對假訊息進行即時標記與下架。這不代表言論審查,而是為了維護言論自由所賴以運行的最低資訊品質。
五、公民參與,建立民主式的媒體監督與回饋機制。
新聞不是單向輸出的產品,而是公共討論的起點。我們需要更多「新聞回應系統」、社區共筆報導、讀者信任委員會等機制,讓媒體的責任不只向上,也向下。
展望未來:自由是一次又一次地說出真話
自由社會最美的地方,在於它永遠未完成。媒體自由也不是一項已完成的制度,而是一種我們如何說出真話、如何聽見彼此、如何在喧囂與混亂中堅持理性的日常練習。
面對未來,我們仍會遇上新的挑戰:AI生成內容的真假難辨、跨境資訊戰的陰影、仇恨言論與審查之間的倫理模糊。這些問題無法僅靠單一政策解決,它們需要整個社會的共同面對與學習。
但只要我們記得:每一則好新聞的背後,都是有人願意花時間理解、有人願意冒險揭露、有人願意為真相付出;只要我們記得:新聞自由不是為了讓強者有更多話語權,而是為了讓那些微小的、不被看見的,也能說話——那我們就還有希望。
願下個十年的台灣,不只是新聞自由指數上的第一名,而是真正在精神與實踐上,成為亞洲自由媒體的典範。
讓新聞回歸它的本質——不是熱鬧的聲響,而是民主社會跳動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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