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的「幻影之旅」──讀《文化幽靈》
在非洲呈現的文化憂鬱
身為非裔美國人的作者,在美國南方的歧視背景下成長,因膚色差異所造成的社會階級,感受無所不在的價值觀如幻影般飄盪在生活各處。而他對於文化情結和集體陰影歷程,透過個人臨床實務和詩人作家處於時代充滿破壞的動盪,展現出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集體陰影歷程的某些事件。
可以說,集體陰影的歷史比比皆是,表現成暴力的、殘忍的,且具有破壞性的行動。這些行動是由意識行態和政治局勢所觸發,加上行動者缺乏心理的平衡,他們深深扎根於無意識中的原型干擾,而這些干擾並不能歸因為個人情結。
金布爾斯認為身為美國人共同的集體歷史中,有很多容易就看到的集體陰影。而由恐怖、暴力和破壞的衝動所造成的集體創傷,往往是由文化情結組成的,甚至這些創傷是以尚未解決的形式繼續存在著。在文化情結中,幻影敘事視為群體生活的意象來加以思考,因為這反映了群體和個人如何透過各種的社會態度以及當前事件所存在的結構,來進行運作。
無庸諱言,金布爾斯受榮格有關集體的陰影歷程分析的影響,這使個人在成長殊異的種族文化背景下所遭遇到的創傷,得到適當引導,才能度過生理與心理的危機。而榮格的集體陰影歷程於非洲之旅發酵,此時他前往非洲,是受到個人渴望與鄉愁驅動的。
榮格於1925年在非洲看見早期殖民的遺跡而導致憂鬱情緒出現,造成很大程度內在心靈的失落。因此,金布爾斯認為榮格的情結理論,在他五十歲回到非洲時才出現進展,並將之描述為文化憂鬱(cultural melancholia)。榮格個人的心靈受到了他當時正在探索的文化情結和陰影議題的影響,因而無法避免這些集體情結造成的負面情緒。他進而將發生於二十世紀早期歐洲和非洲之間的殖民關係描述為無意識的情緒能量:
「透過科學的理解方式,我們的世界失去了人性。人類在宇宙中感到孤立。他不再融入大自然中,也失去自然事件中的情感參與,即便這對他來說,至今還有著象微意義。但雷聲不再是神的聲音,閃電也不再是他復仇的武器。河流裡不再存在著精靈,樹不再代表人類的生命,蛇不再是智慧的化身,山裡也不再隱藏著大惡魔。萬物,包括石頭、泉水、花草、動物等等,都不能和他說話,而他也無法和萬物說話。他不再擁有能讓自己認同野獸的叢林靈魂了。他與自然的直接溝通永遠消失了,而它所產生的情緒能量也已沉入無意識之中。」
由神話學的意義上說,榮格自由在不同世界間來回穿梭,從時間靈魂的觀點進入因果深層的觀點,然後再回來,不混淆污染兩個世界的原則,卻能使心靈依個別世界的基準了解另一個世界。朝向非洲之旅的整個過程,展示榮格由失落到成熟表現的回歸,他對有關人類生命的目的,以及對應於原始的、被殖民的他者而言,重點落在對群體連結感失落的關注,並且選擇放在內在而不是政治上。
榮格的憂鬱和金布爾斯與非洲的關係失落的體驗,彼此有連結。金布爾斯所感到的失落,從群體層面或群體心靈的個體層面來看,都無可避免地和非裔美國人意識中的失落有關。言外之意,非洲之旅顯示了一種相當不一樣的旅程意象:兩種不同的憂鬱,一種是黑人的,一種是白人的。
為了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集體事件中的心理力量,金布爾斯透過《海洋寶石號》裡人們稱之為「中間航道」的可怕舞台,以及它對美國和西方社會的影響,作出某種表達:
「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晚期,奴隸貿易持續近四百年,一千兩百四十萬人被帶上奴隸船,經由「中間航道」1橫跨大西洋,到達綿延數千英哩的數百個運送地點。在這條可怕的道路上,一百八十萬人死亡…… 。一千六百萬名倖存者中,大部分的被推進充滿殺戮的大農場系統(killing plantation system)血腥的喉嚨中,而他們將竭盡所能地反抗。」
可以說,大西洋奴隸貿易中,一千萬名人類從黑暗之美的母國,遷移到西方世界新發現的富庶之鄉。他們因此而墜入了地獄。神話學家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 1904~1987﹞在《千面英雄》中將神、人這兩個世界,描繪成彼此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生命與死亡。英雄歷險離開我們熟知的領域,進入黑暗的「中間航道」之中,他們要不是在那兒完成了歷險,就是身陷囹圄或危險。他們的歸返被描述成從遙遠的彼岸回來。
「英雄之旅程」的靈魂救贖
金布爾斯或許透過榮格的非洲之旅提煉出文化情結理論的原初物質(prima materia)2。他跟隨榮格的腳步,已然體驗集體的陰影歷程表現出來的憂鬱,或感受到失落對象的心靈內容是屬於許多人的、也就是屬於社會、屬於民族和屬於整個人類的。這或許需要神話和宗教遺產之類無意識的原型,窺探那沉靜人類軌跡的具體事物。而「中間航道」象徵是溝通的工具,不可錯認它就是終極的指涉。不論多吸引或多麼地令人印象深刻,它仍舊只是用來讓人了解回歸與再生的手段。
誠如坎伯描述精神再生的情況如同「我夢到自已必須穿過無止境的迴廊。在一間看起來像公共澡堂浴池的小房間內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迫使我離開那浴池,而我必須再次穿過一間潮濕、滑溜溜的細長建築物,直到走出一扇鑲有窗櫺的門,進入一處開放的空間為止。我感覺自己彷彿像新生一般。」
這段話的意義是要帶出古人依循神話和宗教遺產中的象徵和精神鍛鍊的引導,才得以化險為夷心理的危機。今日的我們卻必須單獨面對,或者最多只能得到暫時、隨機的引導,且往往不是非常有效。這是我們身為當代「啟蒙過」的個人問題,並且,表明所有神衹和魔鬼都被理性化而不復存在。這實際上是榮格說的「惡魔並沒有真正的消失,它僅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它們成為無意識的心靈力量。」
榮格認為先於我們的各代古人都信仰某種形式的神靈。只有當象徵系統空前枯竭時,我們才可能重新把神發掘出來,成為某種心靈因素,這也就是無意識的原型。天國對我們而言已成為物理學家的宇宙空間,神聖穹頂不過是過去的美好說憶。但是,『心在發光』,而某個秘密的躁動在我們存有的根部咬噬。
金布爾斯透過《海洋寶石號》劇情描寫二十世紀初美國城市背景下黑人巴洛展開的救贖之旅,也許是他意識到主奴在彼此身上施行可怕的破壞時有沉痛的頓悟。一方面,他是活在當下的現存,是不被看見的人,他的個體性、多樣性、異質性,以及人類尊嚴。另一方面,威爾森筆下的白骨之城,是未能獲得救贖者所居住的地方,那些在靈魂方面,是沒能在「血紅水域兩邊的法老們」之間成功渡海的靈魂:
「這城約只有八百公尺長、八百公尺寛,但這就是一座城市,由白骨建成的,像珍珠一般潔白的骨頭。所有的建築、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白骨做成的。我看見它了。我去過那裡。我媽媽住在那裡。我的一位阿姨、三位叔叔都住在白骨之城中。那是世界的中心。總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人們從無到有建立了一個王國。他們是那些沒能成功飄洋過海的人。他們就坐在這裡,他們說道:『我們來建造一個王國。我們來建造一座白骨之城。』」
這座「白骨之城」用來標誌著那些遭受無根、無家及無名之苦的人們,永遠都在前往或尋找白骨之路的路上。這是屬於黑人的憂鬱,但也同樣是屬於白人的。兩者必然經歷一種從憂鬱到解放的轉化:
「沒人知道我曾遇過的麻煩
沒人知道,只有耶穌知道
沒人知道我曾遇過的麻煩
榮耀哈雷路亞(榮耀讚美主)!」
《海洋寶石號》裡非裔美國人和其他群體來說,家庭、祖先、家園,土地及理想等失去的客體,是讓他們開啟這段旅程的關鍵。這裡有一個「英雄的旅程」模型:啟程→啟蒙→回歸的旅程。他們的「故事」才是我們所關心的,這些故事廣傳於世,在不同的地域由不同的英雄呈現出來。傳遞普世主題的某個地域性神話英雄,是否為存在過的歷史人物,這只是次要的問題。
喬瑟夫‧坎伯認為神話往往不會把要傳遞的奧秘,透過單一的意象展現出來。《海洋寶石號》中的「白骨之城」,這單一意象展現的時刻,必然是含義豐富、值得珍惜與深思的寶貴象徵。
它象徵著眾多非裔美國人把行為及其結果交付給上帝,那麼他們便像奉獻犧牲給神以求解救一樣,因為交付給上帝而從死亡之海的枷鎖中解脫了出來。雖然他們竭盡所能地反抗,他們的個人自我已死,他們經由真我的建立再度站立起來。也就是說,個體歸屬於集體後,產生無意識結果,承載著對於認可、補償及修復的需求。然後,步上白骨之城旅程的終極目的。
榮格從心靈深處無所在的形式思考心靈本身,他的「非洲之旅」無疑是「英雄的旅程」,「英雄的旅程」是一種原型,集體事件中的心理力量可展現集體情結的本質,為我們對群體的陰影歷程所進行的探索,提供了原型的基礎。
1中間航道(The Middle Passage)是大西洋三角奴隸貿易的其中一個階段,數百萬被奴役的非洲人經由這座通道被強行運送到美洲。歐洲白人的船隻從歐洲離開前往非洲市場(三角形的第一邊),他們用一些製成品來換取奴隸;非洲國家統治者的俘虜來自其他政權或部落的成員,這船因而成為奴隸船,在惡劣的條件下將人,男女分開,當作貨物運送,穿過大西洋抵達北美洲東北海岸(三角形的第二邊,也是中間通道)。淪為奴隸的非洲人遭出售的收益,隨後用來購買生皮、煙草、糖、朗姆酒和原材料,這些原材料再運回北歐(三角形的第三邊),以完成這個大西洋三角奴隸貿易。
2在煉金術和哲學中,原初物質(prima materi)或第一物質(prima matter),是煉金術工作和點金石創造所需的一種無處不在的起始材料,為所有類似混沌、精華或以太的物質最原始的無形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