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散步
今天天气很舒服,阳光柔柔的,随手抓起个布兜子出门散步。
九月的植被大多还是绿色。等再过一个多月,德国的漫长冬季就要开始了,天空阴沉,枝丫光秃,下午三四点就暮色四合。所以现下的季节是一年中最后的好天气,格外值得珍惜。
散步令人舒畅和愉悦。即使每次都走差不离的路线,却总能兴趣盎然又尽兴而归。散步通常没有目的地,其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就是为了简单地享受迈开双腿的乐趣。即使每次路线相似,却因五感全开和季节变化,而总能发现之前未曾注意的细节。遛着斑点狗的奶奶今天带着孙女一起出了门,拐角的树下突然长出来的蘑菇,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肥料的臭味,或者是在夕阳下映照下,像银色绸缎一般发亮的樱树树皮。
现代交通太过便利,往往使得旅程本身显得抽象,无足轻重,快速的、目的导向的旅行让人们丢失了所有可感知的细节。高铁将城市和地区的距离拉近,而飞机仅用9个小时就可以把我们从上海带到遥远的欧洲大陆。
我们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快速移动着,同时也完全改变了感知:我们的世界日新月异,我们头脑中的图像和想法也相应的变得模糊。
步行是发现城市的最自然也最简单的方法。它不像开车,看到什么事物必须先停下来再走进环境。这个过程是非常突然的,有点像跳伞运动员,无由来地降落在城市的某个地方。它也不像地铁,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不出几分钟时间,人们就从一个地点瞬移到另一个地点。
步行是一种温柔地、随性地、顺畅地介入环境的方式。它让人的速度慢下来,更清晰地感知空间的细节。在这个过程中,人们通过眼睛和其他感官接受了丰富的、具体的信息——我们曾经见过的,唤起记忆的,感兴趣的、或者可以归纳到已有的知识当中去的——全部作为记忆被储存起来,或者转化为其他形式的记录和叙述。人们将一系列异质的、短暂的视觉序列在大脑中整合成一张单一的图像,这个景观图像就是我们所漫游的地方的“典型”。
在信息高度流通的现代社会,一个地方的典型景观图像并不需要人们身体的实际感知。说到巴黎,人人脑中都会浮现出铁塔,或者是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至于它们的细节并不十分重要。这种典型的印象来自于各种“巴黎必去十大景点”榜单,印在旅游大巴上的广告,或者是廉价钥匙扣里的图片。当人真的置身巴黎,每个人都使用感知过滤器来将某些地方识别为风景,而在典型景观之外的则被忽视隐去。
层出不穷的网红餐厅也是典型景观图像,尽管它是被资本巧妙地人为制造出来的,但因为它们声称自己是这个地方的“典型”,人们仍然对网红餐厅趋之若鹜,仿佛不去就代表没来过这个地方。
而在散步时,人们可以打破这种已被规定、已被塑造的典型景观图景,自己决定去哪个地方,自己定义通往一个地方的方式和路线。散步保持开放、漫无目的的特征,让散步人的行为也变得模糊、复杂、不可预测。散步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感知,画出一张“非正式”的地图,地图里的重要节点是他/她自己的记忆宫殿中的宝藏。在这里,空间的客观维度或者科学描述变得不再重要,因为空间最终只能通过人自己的身体被感知,被构建。
步行和街道的重要性,是通过城市研究领域的经典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得到城市规划行业的一致认可的(当然这个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它的作者简雅各布斯曾经是名记者,在报道城市重建计划的过程中,她逐渐对传统的城市规划观念产生质疑。她认为,城市是属于人的。城市的活力取决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何使用它,只有当城市、社区、街道能够满足人们生活中复杂多样的需求时,城市才更安全、有活力和凝聚力。
二十多年后,她的学生杨盖尔出版了著作《交往与空间》。他不仅从人与人交往的角度思考城市规划,更用哥本哈根的城市转型印证了这一思路确实能带来更美好的城市。街道是人与人交往的地方,也逐渐成为了最重要的公共空间。正因为步行的不确定性,也给空间带来了新的创造的可能性。
在城市散步,是随性的、发散的、偶然的、投入的、切近的,是人们介入附近的重要方式。人们在丰富的细节中,在主动探索人和环境的关系的过程中,感知被构建,关系被重塑,步行可达的附近逐渐清晰起来。麻木心灵解冻,意义逐渐浮现。
很有意思的是,许多传奇摄影师也与规划设计师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强调“步行”作为进入场景的方式。一位摄影师的态度,不仅在于拍摄的数量,鞋底的磨损程度可能也是重要的判断维度。
在很多人心里,象征现代工业文明的汽车仍然代表了财富、地位、体面和先进。公交出行,自行车出行,或步行通常并不受大家的推崇。
但在文化和审美意义上,步行无疑是人与城市最有机的交互方式。不如从今天开始,多出门走走吧。有伴儿的,可以一路分享交流,不想说话的,就一个人溜达溜达,感知完整的景观图像,通过视觉、气味和声音观察附近的细微变化,和意想不到的熟人聊一段意想不到的对话。
把城市归还给人,背后需要漫长的观念转型。但,再艰难的转变仍然是从许多具有主体性的微小个体开始的,聚少成多,聚沙成塔,日拱一卒,始于足下。
当人们可以自由地漫步,好奇地观察,开放地感知时,便迈出了“让城市属于我们”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