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传奇

张爱玲在《传奇》一书的初版扉页上留下一句话：“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这句按语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耐人寻味。《传奇》一书收录了张爱玲最知名的那些短篇：《红玫瑰与白玫瑰》、《沉香屑》、《金锁记》、《倾城之恋》，很明显，这些小说一反古代传奇那种志怪传统，透露出一种现实主义的底色。张爱玲意思为何，这些小说传奇在何处？

我认为，这部小说集的一大传奇之处在于，它和那个世代整体的文学创作唱了一个小小的反调。当其他作家致力于在时代的潮流、天地的变革中寻找传奇、制造传奇的同事，张爱玲却坚定地回归到现代人的心灵中去，挖掘那些在剧变的世界下翻覆出的小小浪花。如果说，传奇的意义在于提供一份旧时生活的写本，供日后读者想见一种完全异质的生活世界，并对之传颂称奇，那么，张爱玲这本书就或许要比《哪吒传奇》、《陆小凤传奇》乃至《大唐传奇》要更为传奇。

我目前生活在柏林，我喜欢在这座城市的大小角落想见一些古人或今人的行踪。柏林是本雅明和卡夫卡曾经居住、黑格尔与罗莎·卢森堡结束生命的地方。柏林洪堡大学最老的一些讲课厅里也许还回荡着黑格尔那浓重的施瓦本方言。也正是在柏林的一处小型画展上，本雅明遇到了保罗·克利的《新天使》……时间再拉近一些，冷战时期东西德分立在柏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从房屋风格到意识形态不一而足，以至于今天的柏林人相互介绍时，都不忘说明自己的住处曾经属于柏林墙的哪一端。这座城市有太多以普通人为载体的传奇，近年来，它也是众多毕希纳奖作品的主要取景地，是移民破碎身份的一处小小收容所……

可想见的不止这些。在柏林，许多老房子的门口都会有数片巴掌大小的黄铜，上面镌刻着曾在某某年月居住于此的犹太人名字：这些犹太人正是那水晶之夜的见证者，是甚至连着轮椅被纳粹由阳台一推而下的一员。

于是我常常在春风中、在咖啡馆里、在旧货店外想见这些柏林普通人的生活，想见这些生活中或多或少的传奇色彩。这条历史的暗线，在如今柏林大红大紫的电子音乐和铺天盖地的大麻味中似乎渐渐淡了，但仍旧负隅顽抗地在与这些崭新的东西争夺某种平衡。好吧，就“停一停/等一等/别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