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明日會更好,我願陪著你擋今天的冷酷——訪《從今以後》楊曜愷、梁仲恆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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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以後》的克制,除了是楊曜愷的個人電影風格,亦映射出香港同志社群的壓抑。就如電影之中,Pat的嫂子說她在夢中看見Pat的身影,卻無法聽到她的片言隻語,「你大聲啲,我聽唔到」。而在現實的香港,由政府以至普羅大眾,又是否能聽清楚同志與性小眾的呼喊呢?楊曜愷直言香港至今仍未就同性婚姻立法「有一點落後」。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王瀚樑

同志電影在香港向來是小眾題材,而導演楊曜愷的電影均是以同志關係為主題,不論是描寫老年男同志的生活與愛情的《叔.叔》,抑或以一對朝夕相伴四十年的暮年女同志為切入點的新作《從今以後》,都不是常見的電影題材,亦沒有年輕俊美的男女主角,難免予人偏門小眾的感覺。不過這兩部電影均廣獲好評,《叔.叔》獲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電影,主角太保更奪下金像獎影帝殊榮。新作《從今以後》在今年初於柏林影展世界首映,不但獲得全景單元「觀眾獎」第三位,更獲得被譽為同志電影獎項最高殊榮的「泰迪熊獎」,成功揚威海外,亦成為繼1998年關錦鵬執導的《愈快樂愈墮落》後,第二部獲此殊榮的香港電影。

(內文含劇透。)

同志只是電影的一部份

《從今以後》的故事講述由區嘉雯飾演的Angie與李琳琳飾演的同性伴侶Pat,雖然沒有正式婚約,不過40年來一直朝夕相對。不過Pat突然在夢中猝逝。悲傷還來不及撫平,Angie便要面對愛侶家人的態度轉變。因Pat生前沒有訂立遺囑,令她與Angie本來廝守終老的安樂窩,引來至親軟硬兼施的爭奪。楊曜愷指,電影劇本的意念沿自於在2020年聽到一個關於LGBTQ遺產繼承權的講座,當中講師提及數個同性伴侶的個案,都在另一半離世之後,與伴侶的親人出現各種衝突與矛盾,甚至與他們反目成仇。

電影聯合監製之一,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鄧芝珊,近年一直研究香港年長女同志的歷史,並出版了新書《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楊曜愷也在她的介紹下,得以訪談書中的部份個案。「我發現她們的經歷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原本和家人的關係都是很好的,會一起去旅行、過節,甚至家人會把侄子寄宿在她們家中,但在其中一人過身後,便發生起變化。這是非常殘酷的。」

回顧楊曜愷過往的電影,由《我愛斷袖衫》、《紐約斷背衫》到回流香港後拍的《叔.叔》,都是以男同志的處境為主題,今次是首次圍繞女同志的處境撰寫劇本。在香港同志電影本已不多,以女同志為題的電影更屬少數,楊曜愷指他統計過,在所有香港電影當中,以女同志為題材的電影不超過二十部。他今次為開拍電影籌備資金亦面臨不少困難,甚至他要「貼錢」開拍電影,「籌備《叔.叔》的時候,有人說拍女同志會比較多人看。到我拍女同志了,又說拍基片會多人看一點。投資者很多時候會有偏見,覺得在香港拍同志議題的電影會沒有人看,或者根本要拍某一類型的電影才會有回報。 其實整件事是很荒謬的,我們經常說香港電影沒有新意,但有新意的話他們又會很害怕不肯投資。但是難做不是一個籍口,我希望能令大家比較接受這類型的電影。」

為了解女同志的生活處境,楊曜愷用了大半年時間做資料搜集,然後才開始寫故事大綱。相比起在《叔.叔》中未出櫃的男同志,各自組織了世人眼中的「正常」家庭,並隱瞞自己同志的身份大半生,在工餘時間才與情人幽會。《從今以後》中的一對女同志,則能與家人公開自己的身份,同居生活數十載。楊曜愷解釋,「我們生活在一個父權社會之中,如果兩個男人在一起,社會的歧視很嚴重,他們在街上牽手或是親吻,被旁人指罵也不是奇事。相對而言,兩個女人在一起比較為人接受,旁人可能覺得她們是姊妹,嫁不出去所以找個伴一起生活。」但能夠公開生活,並不等同於社會接受女同志的關係。「電影中反映的,正是當其中一人去世後,那種表面的接受會很快消失,一直隱藏的恐同情緒便顯現出來。」

雖然楊曜愷的電影通常被歸類為「同志電影」,不過楊曜愷強調電影最重要的,是能引起觀眾的共鳴,理解到當中的情感。「有些人會以為同志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不是的,作為一個同志,我們也如平常人一樣看待世界,同志只是其中一個身份。與世界所有人是互相聯繫的,同志所面對的問題,會影響身邊所有人。同志議題也只是電影的一部份,電影最主要的,是探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思家庭與家人的意義。」

父權社會下的傳統家庭價值

《從今以後》的電影名稱源自婚約誓詞,「從今以後,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足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都將愛護你、珍惜你,直到天長地久。」然而,正因為欠缺一紙婚書,電影中的Angie,即使與Pat廝守半生,朝朝暮暮互相守護,在Pat終老後,卻沒法按她的遺願安排葬禮、處理遺產,甚至連承載彼此回憶的家也被奪去。常見衛道之士反對同性婚姻,其理由是「破壞傳統家庭價值」,甚麼是傳統家庭的價值?女性要盡早結婚育兒,否則會淪為「剩女」的傳統?由男性主導,「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還是丈夫需要養妻活兒,承擔「一家之主」責任的價值呢?電影中Angie無法按照Pat遺願為她海葬,甚至只能以「朋友」身份出席葬禮,正是因為需要服從於傳統風水師的權威。楊曜愷指,「這些傳統的儀式,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誰先去上香、拜天,都是由男性主導,更加不會照顧到同性關係。」

在《從今以後》之中,既寫同志的生活點滴與被漠視的權利,同時側寫出傳統家庭中的各種窘況,以至香港基層、年輕一代無以為家的困境。在電影中飾演Pat姪子Victor的梁仲恆,正是因為收入微簿,無法成家立室,也沒有能力買樓置業而深感自卑。原本與Angie親近的他,亦因為女朋友懷孕而心生變掛,成為故事的轉捩點。梁仲恆坦言,真實的自己同樣感受到「男人唔可以窮」的壓力。「在電影中我很誠實地反思,自己一直追逐社會價值中男性應有的模樣。自己窮的時候,會感受到很大壓力,因為覺得男性的尊嚴,就是建立在有沒有能力去照顧身邊人之上。」楊曜愷笑說,「就算你不是這樣想,你的伴侶、家人也是會這樣想你。」他又指出,家庭這個概念,在亞洲的影視中經常被「榮耀化」,「很多電影去到最尾,一家人齊齊整整一起食飯,就是大團圓結局了。但這部電影是反轉過來,一開始是一家人食飯,雖然看似溫馨,後來卻衍生出很多問題,到最尾一幕兩個人牽著手在山中漫步,是否也可以是一種幸福呢?」

婚姻是兩個人的承諾、結合,但有時會成為兩個人的囚牢、墳墓。戲中廖子妤飾演的Fanny,自言欠缺家庭溫暖,因此早早與初戀情人結婚,與丈夫育有兩名女兒,二人家境並不富裕,每天為生活瑣事煩惱,言行舉止不見半點溫情,只餘下互相責備與心有不甘。在單身家庭長大的梁仲恆,坦言自己同樣沒有太大家庭概念,「小時候爸爸常不在家,多數都是我自己和哥哥、婆婆在一起,因此我比較個人主義,從少就想脫離家庭。到長大後獲得一定自由,才有要陪伴親人的感覺,和父親的關係也逐漸變好。」對於楊曜愷而言,維繫家庭最重要的,並非一紙婚約,而是彼此諒解。「給大家空間,to be whatever they want to be,這是最難的,在香港就更加難,因為香港居住的空間細,大家逼在一起,便會產生很多問題。」

交由電影說故事

楊曜愷本身是小津安二郎的影迷,他的電影風格亦如該日本名導般細膩深刻,擅長在生活日常、餐桌互動之中,以簡單的對白神情,描繪出複雜的人情世故。在《從今以後》主演的區嘉雯也曾說過,楊曜愷希望她參考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不要帶很多表情,而是著重內心的變化。」而近年出演過不少電影的梁仲恆亦說,在《從今以後》中參演的經驗,令他對演技的理解帶來啟發,「楊曜愷是一個很細膩的導演,他不要演員去演得歇斯底里,因為電影不需要這種情緒,他只需要你去表現當下的反應,盡量去貼近真實,其他的交由電影去表達。表面上好像簡單了,但對我來說是一種挑戰,因為作為演員,總是會希望能表演,會想做多一點。但這部電影並不需要這些,因為故事自己會說話,你只是要恰如其份地呈現出來。首先你要知道自己在拍一部怎樣的電影,而電影是需要怎樣的演技。我會提醒自己,之後拍的所有電影,也要帶著這個意識去拍。」梁仲恆更對電影中,一家人飯聚那場戲印象深刻,「Ray(楊曜愷)不直接說那些人的性格背景,但透過他們在飯桌的互動,你會感受到那些人的關係。他是一個很擅長捕捉每道微小的導演。」

誠如梁仲恆所言,《從今以後》中可感受到楊曜愷的克制,沒有歇斯底里的金句對白,也沒有激動煽情的畫面鏡頭,甚至連Pat逝世的鏡頭也被完整剪走。楊曜愷笑說,「難道我要拍區嘉雯衝去抱住她嗎?觀眾會覺得很白痴,也不見得是真實。」他覺得要留有空間讓觀眾去想像,不需要把所有事情都拍出來,電影才會更有力量。「電影就像我們認識一個人,即使有一段很長的友誼,但我也不會知道你每日發生甚麼事,內心的所有想法。但我會知道你在不同時刻經歷了甚麼。所以我拍電影時,我不喜歡由角色全盤說出他的背景和想法。只要大家坐在一起喝茶,我便能看出他們的關係,例如一對夫婦是很甜蜜,或是關係不好,而不需要知道他們為甚麼吵架。我相信電影也應該如此。」

如果想做誰的天使

《從今以後》的克制,除了是楊曜愷的個人電影風格,亦映射出香港同志社群的壓抑。就如電影之中,Pat的嫂子說她在夢中看見Pat的身影,卻無法聽到她的片言隻語,「你大聲啲,我聽唔到」。而在現實的香港,由政府以至普羅大眾,又是否能聽清楚同志與性小眾的呼喊呢?楊曜愷直言香港至今仍未就同性婚姻立法「有一點落後」。去年九月,終審法院為岑子杰就政府拒絕承認海外同性婚姻的司法覆核作出裁決,宣告政府違反了香港人權法案下的義務,命令政府須在兩年內建立同性關係法律認可的替代框架。然而直到此時此刻,政府仍未就此替代框架公布任何消息。「案件裁決到現在已經半年有多,政府甚麼諮詢都沒有做過,也沒有認真去看待這件事。希望電影上映之後,能讓大眾討論這個議題,也希望政府正視這個問題。」

電影中Angie與Pat家人的矛盾,源自於Pat在離世前沒有寫下平安紙(遺囑),香港既沒有為同性婚姻立法,她們亦沒有海外結婚,故此Angie縱使與Pat廝守半生,也沒有任何法律認可的身份,同時沒有繼承其遺產的權利,以致連與Pat同住的家也沒法保留。在香港的法例之中,《無遺囑者遺產條例》對「有效婚姻」、「丈夫」、「妻子」的定義,並不包括同性伴侶,因此同性配偶即使在海外結婚,其權利亦不受條例保障。在2019年,於英國結婚的同志伴侶吳翰林及李亦豪,因擔心若在無立遺囑下離世,丈夫無法按法例繼承其財產,因而向法院提出司法覆核。案件曾獲高等法院裁定勝訴,原訟庭指條例對同性及異性伴侶有差別待遇,政府做法屬違憲。但政府及後多次提出上訴,並在今年2月獲終審法院批出上訴許可,令案件至今仍未蓋棺定論。但申請人之一吳翰林已於2020年因抑鬱症自殺離世。同志平權之路依然漫漫,但願世事如《從今以後》的英文戲名,「All shall be well」。記住明日會更好,我願陪著你擋今天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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