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耍(十)
到了春天,我们四川盆地这儿,最肯落夜雨。我作息不规律,最近睡得晏,等窗子外头车声人声稀疏了,就会听到雨脚悄悄密密靠拢。春天的雨不大,声音细细碎碎的,不只进了耳朵,好像也爬上皮肤,很惬意。而且一般只飞几个钟头,第二天东方开亮口,太阳在做准备,雀鸟开声唱了,只能在路边看出些夜雨的痕迹。我打小就喜欢听雨声,特别我又生长在乡坝里,我家屋顶上盖的是青瓦,雨落在瓦片上尤其受听。一家人都在屋头的时候,雨又落得密密匝匝,没法出门,而外间看起来白濛濛的,周围的世界好像都退后的几步。滴屋檐水了,走山水了。水流绕在屋外,好像家屋变成了岛。与世隔绝,不会被打扰或侵害,那时候坐听雨声,或者追补从前欠下的瞌睡,都特别安心。
晏:晚。
不过这几夜,雨越落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把太阳撵回云堆里,占领了白天。哪怕住了雨,天也阴沉沉的,窗子外那些嫩色的树叶,好像都老巴巴的了。先前,我每天都会出门转耍,因为错过一天,万物就会大变样。而今已经三天了,风又吹来雨又打,花儿不晓得遭不遭得住?第四天太阳终于肯冒头,树叶子又开始发闪,我感觉自己像河底的淤泥一样潮,实在很欠阳光。于是我放下手头的活路,戴起帽子出门去。
清明已过,春天也走到了尾巴上,桃花、海棠花、玉兰花、迎春花和紫荆花,都已经不见踪迹。桠枝上最明快的那层嫩叶子长老了,光秃秃的柳枝已经很浓密。微微风一吹,晚樱不住地飞落花瓣,像剥去死皮样。只有山茶花最耐得住光阴,从去年深秋一路开过来,仍然不败。山茶不仅漂亮,花瓣也特别肥润,摸起来像婴儿的脸蛋。
自然也有晚开的花。紫藤萝悬垂展露英姿;罂粟花像红唇,正朝天空召唤身体的其他部分;鸢尾兰静立河坎听水响,或是在坟山上偏偏斜斜。附近的地里栽了很多映山红,它们正当繁盛,铺展出堂堂皇皇一大片,又一大片。柑橘树的白色花苞已经胀鼓鼓的了,很快就会开出来。到时候我真想端个独凳坐在柑子树脚下,饭也不吃,闻一天花香。
新刷的白墙反射阳光,比任何事物都触眼。有位嬢嬢穿浅黄色短袖衫,在墙脚的地里做活路,她的影子投在红色的三轮车上。一只米白色土狗跑过水泥小道,它速度很快,太阳底下的它轻飘飘的,好像飞在田地中间。
渠道沟里的水流得很缓,沟坎上遍生杂木,是雀鸟的歇脚处。当白狗走桥上过的时候,一群麻雀被它惊得飞起来,也没有谁发号施令,它们又齐齐落在左近另一棵树上。或许它们没有受惊,只是刚好想要移个地方。白颊噪鹛也打堆,但数量少于麻雀,它们仍然留在原处,跟冬天毛蓬蓬的样子相比,它们缩水了好大一圈。翅膀泛绿的白头鹎,躲在一棵嫩叶丛生的树上,放出一派脆生生的鸣唱。记得三月头几天,燕儿就转来了,时不时贴马路飞过,剪破路人眼面前的空气。那时候嫩叶和新花还在梦寐不知天哩,但我感觉春天已经从燕儿剪破的口子里冒了头。而今远远没到感叹春天结束的时候。雀鸟还成天嘴喳喳,展示自己,吸引伴侣。乌鸫一双打眼前飞过,各自嘴里衔起筑巢的草。还有好多鸟蛋没问世,好多鸟蛋没孵化,好多雏鸟还没长出羽毛。记得有一年,到了五月份,我还看到了麻雀崽跟在亲鸟后头,它差不多和亲鸟一般大,但毛色要黯淡些,翅膀还没练硬,还在撒娇撒痴。于我而言,要等春天破壳的那批小鸟尽都长大离巢,春天才真正结束。
然而不得不承认,最辉煌最热闹的春日时光,已经过去了。我自小有个习惯,走路的时候手不肯空闲,要把沿途的草叶扯下来撕烂,每回指尖和指甲缝都会被染绿。最近我出门走耍,不忍心损伤嫩叶,不扯,只是摸一摸。最早那批嫩叶子,摸起来虽然比不得山茶花瓣,也够柔腻的了,如今哪怕叶子的颜色仍然轻快,触感也截然不同。如此一来,扯烂几片叶子,也不会使我痛心,于是我的双手又排头搞破坏。到了一蓬竹子底下,那儿也有住家户。刚刚那只狗已经拢了屋,趴在地坝里,两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摇尾巴走过去,想吃奶。地坝和小路之间的渠道沟里,水流得也要急一些。我摘下两片竹叶子,试着做出了小时候经常做的船,把它放进水里。船的做法还在手边,自己的兴致好像也还很高。童年时代,每回走河边去洗衣服的时候,我都要摘竹叶做几只小船,但现在的心情毕竟跟当年不同了。我本来准备再做一只船,手停止了动作。算了,算了,还是尽那竹叶小船留在小时候,莫让现今的太阳把它晒败了色。
排头:开始。
继续走,渠道沟里的水汇入河溪。我也过了桥,沿河走向上游,饱听了一回蝉鸣,来在一座烂房子边。这座房子早已经荒废,屋顶塌了,墙也垮了一半。那面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墙上,还嵌得有木制窗框。窗框过去刷了层红漆,而今只剩起一层淡薄的影子。我踩过乱石跳到房子内部,朝窗子外头一望,跟往天样,看到了一蓬木通树。
木通树前立得有一个女娃子,她的上半身被草叶的影子遮盖,朦朦胧胧,我看不清楚她的脸貌。及膝的裙子下面露出结实的小腿和脚,在阳光下发闪。我忍不住叫出声来。由于激动和恐惧,急急忙忙蹲在墙脚,猛吸了好几口大声。
我看得见她了!过去我是看不见的。刚搬过来的时候,我转耍走到这儿,为了追踪一群金翅雀来到这房子的垮墙边。等金翅雀飞远了,我注意到有位太婆在窗框前打望,也过去凑热闹。我从来很擅长跟老年人攀谈,很快就从老婆婆嘴里晓得一段古事。老婆婆再婚之前,就在这儿住家。修这房子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老婆婆的大儿子才三四岁。工程收了尾,一家人才发现隔着这扇窗子,总可以看到一个女娃子。她只站在那儿,不动不响,到外面去又找不到。你说她是画或相片吗?也不像,你可以感觉出她确实在看窗子里头的人,是活的。为何会有这种幻影呢?做窗子的是一棵杉树,过后挖出杉树的疙蔸,在底下找出些人骨。于是人些开始传,那窗子里的人影就是死者。左近的人都来望过,谁也认不出那个女子是谁,想来她可能是外地人,或者是很久以前去世的本乡人。总之最后大家总结出的故事是,女子死得很冤枉,血气被树吸收,显在窗子里。这起窗子肯定没祥,可能招来祸事,但老婆婆跟丈夫并不是胆细气弱的人,尽那影子在窗子外头耸立。后来家主三十多岁就害急病死了,家主婆领两个娃娃改嫁,这屋就荒弃了。
疙蔸:树、竹等的桩根。
那吗,老婆婆是不是也觉得,是窗子摧毁了她的家庭?过了几十年,屋顶和砌墙的石头都承不住了,那窗子完好无损,它确实有点魔力在。老婆婆当天站在那儿,是不是恁们想过?可能还叨了窗子里那个女娃子一顿。但反转来又想,如果老婆婆真的信那窗子是祸根,应该早就把它拆下来烧了,为啥子还尽它留在原处?当时我跟老婆婆只简单摆谈了几句,实在不好细问,过后我也没再看到她。
我又站起来,望那影子。虽然仍然看不清楚女人的脸貌,但恐惧被欢喜置换了。这个地方终于接受了我,愿意向我显现藏在缝隙里的隐秘一面。或者说我接受了这个地方,心灵引导大脑,大脑引导眼睛,终于愿意把把细细地看。我会丢心落意,继续住在这儿。
丢心落意:放放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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