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关于爱

01

我小时候奶奶家养了兔子。

兔子生育的周期很短，有一次在冬天生了一窝兔宝宝。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兔妈妈遗弃了宝宝，不但拒绝喂奶，还撕咬宝宝。奶奶没有办法，只好把兔妈妈关到别的笼子里，又买来奶粉喂兔宝宝。

奶奶家很小，兔窝搭建在屋外。那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奶奶经常要半夜起来，泡好奶后顶着刺骨的寒冷，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奶瓶，来到兔窝旁边挨个给兔宝宝喂奶。没有了兔妈妈的身体给御寒，奶奶只能在兔窝里塞些旧棉絮。由于兔宝宝太小，没有合适的奶瓶，兔宝宝喝几口奶后很多会把奶呛出来，流到棉絮上。棉絮沾了奶水之后，变得又冷又重，等干了又变得硬邦邦的，但奶奶也没有更多的棉絮来更换，只得经常念叨：“老天爷啊，求你开开眼吧。”

然而，老天并没有额外开恩。时间不长，这窝兔宝宝就相继死去，没有一只活到了来年的春天。

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清楚地记起这样的场景：昏暗的手电筒光下，奶奶用颤抖的手掀开棉絮，十几只光溜溜、泛着粉红色的兔宝宝闭着眼睛，扭动着身体，张着嘴，努力而又无助地寻找奶水。那一点点的手电筒光，终究照不亮浓浓的黑夜。

爱，有时是一种无能为力。

 02

大二时，我隔壁宿舍的一个同学小阳，失踪了。

小阳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帅，性格也好，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很熟。当小阳失踪的消息传到宿舍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当回事。那个年代，连寻呼机都还出现，一个人如果真有心把自己藏起来，短期内可能还真就没什么办法找到他。我觉得，也许是小阳和家里人闹了什么矛盾，想躲躲清静。

第二天，终于有了小阳的消息，他死了。自杀。

小阳大一时谈了一个女朋友。虽然谈了不到一年，但小阳投入感情极深。可是最近女朋友提出分手，小阳反复挽留依然未果后，就这么轻率地做出了决定。他给女朋友留了一张便条，写着：“我到最初爱上你的地方去了”。

那是一个水库，水面碧波荡漾，四周芦苇环绕。据说最后发现小阳时，他身边还有一张便条，写着：“我已经把安眠药都吃下去了，就剩等待了。死神啊，请带我走吧。”

小阳的死深深震撼了我。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知过死亡。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一瞬间，就没了。他所秉持的爱，不仅夺走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把他女朋友的人生也毁得七零八落。

爱，有时与死亡是一体两面。

 03

我的奶奶由于脑梗导致瘫痪，后来更是导致智力退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说不清楚话，脑子也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她身体本来就瘦小，长年瘫痪导致肌肉萎缩后，整个人看上去更小了，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到盖在被子或毯子下面的身体。

每次去看她，我都觉得被一种窒息感扼住咽喉。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糊涂的，要么就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摇椅里，身上盖着衣服、毯子、被子，一言不发地瞪着空中，空洞的眼神让人心里也空落落的；要么就紧紧抓着我的手，问我三年级是不是已经毕业了，考试考得好不好；刚回答完第二句，她又开始了重复问第一句。每次她都能问差不多半小时，然后会因为累了而停下来，或是又忽然瞪向空中而不作声了。清醒的时候，她会要看电视。我们老家那种小地方，白天能看到的电视几乎全是各种针对老年人精准投放的诈骗广告，包括营养品、医疗器械、养生产品等等。她看了后就会要我父亲去买，不给买就闹。

我父亲有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因此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照顾我奶奶的大部分责任。四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是每天风雨无阻，早上七点吃完早饭从自己家出来，去菜市场买好一天的菜，然后去我奶奶家照顾她。给她做饭，伺候大小便，擦洗身体，换衣服，换床单被褥，推着她出门转一个小时，陪着她说话。这期间，我的几个叔叔、姑妈会过去替换一下，到晚上做好晚饭，我爸再回家。晚上则是由我姑妈和晚间保姆陪我奶奶。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在这种窒息和绝望包裹的氛围中，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坚持下来而没有崩溃的。

2019年底，我奶奶情况突然恶化，终于不治。在追悼会上，很多熟悉我家里情况的亲戚朋友都特意拉着我父亲说：现在这种情况，对老人家、对你们都是解脱，节哀！

尽管我父亲兄妹几个都尽力了，但实事求是地说，因为没有专业的护理，我奶奶瘫痪后的生活是谈不上有什么生活质量的，更谈不上有尊严的生活。若干年后，我在Economist上看到一篇讨论安乐死的文章，最终让我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我不幸也陷入了这种境地，我不要选择这样的苟活。我也和太太很严肃地讨论过，幸运的是，我太太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而且，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允许安乐死的。我不知道如果抉择真正来临时我会不会退缩，毕竟，对生命的依恋是人之本能，但我希望，为了我爱的人，我可以做出恰当的选择。

有时候，爱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