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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海峽50年」第一篇:二王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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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一直對政治地理和歷史感興趣的人,很容易被地圖上邊界移動的那幾毫米所吸引。然而,我可能忘記的是,每一次邊界的微小變動都意味著一位父母失去了孩子,一位愛人失去了伴侶。。。。。但同時,這也是一個關於生活變得更美好的故事。

對於我這個出生在二十一世紀,土生土長的加州人來說,戰爭是一個陌生的概念。我只是通過手機的安慰來體驗它的恐怖,很難去記得其實戰爭並不是那麼陌生的──僅僅兩代之前,它迫使我的家族從零開始;一個始於一個男孩逃離戰火紛飛的中國的家庭。

作為一個一直對政治地理和歷史感興趣的人,我總是很容易被地圖上邊界移動的那幾毫米所吸引。然而,我可能忘記的是,每一次邊界的微小變動都意味著一位父母失去了孩子,一位愛人失去了伴侶。

在這個關於我祖父生平的故事中,從他的家鄉山東省的一個小鄉村開始,到他在中國各地的旅行,以及他最終落腳在台灣的生涯,我試圖表達戰爭和變遷所帶來的分裂和掙扎。

同時,這也是一個關於生活變得更美好的故事。

二王家村

家族歷史

二王家村,位於山東省海陽縣,王松山出生於清朝的一個紳士家庭的孫子。對當時來說,這意味著他的家庭生活相對舒適。他們擁有土地,有錢。然而,1911年的革命推翻了統治的清朝,建立了中華民國。這個新的國家政權,使得他們原本要攀登的社會階梯改變了。1934年松山出生後不久,他的祖父去世了,將遺產留給他的妻子,即松山的祖母。儘管來自相對富裕的背景,貧困在多方面仍然困擾著松山的童年生活。

一百年前的山東鄉村

廟宇

二王家村本身有著悠久的歷史。根據傳說,800年前,有四個姓王的兄弟從雲南移民到山東。長兄創立了大王家村,即「大王家村」。二兄創立了二王家村,即「二王家村」。每個村莊都有一座祖廟,每逢新年,四個村莊輪流,四個王姓家族的全體成員都會到其中一個村莊,向那個村莊的祖廟致敬。

在這四座祖廟中,二王家的最為壯觀。廟宇分為多層,增添了其雄偉氣派。在頂層坐落著觀音菩薩。在下一層,有一尊巨大的玉皇大帝雕像,即中國民間宗教中的原始神的代表。從這兩尊雕像下來的數百步台階上,兩條走廊從主樓梯分出,一條通向西側,一條通向東側。每條走廊通向五個庭院,每個庭院象徵著中國傳統神話中的一個不同地獄。松山記憶最深刻的兩個庭院,分別刻有刀山和油鍋的描繪。

這座廟宇如此著名,以至於成為周圍縣城的「四大奇觀」之一。當地流傳著:

「高家的墎,黑姑的橋,石顯的兆碑,二王家的廟」

每年過年時熱鬧的廟會景象,仍清晰地留在松山的童年記憶中。儘管在20世紀初它是村莊生活的核心部分,但後來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摧毀了。

日常生活

二王家村的生活遠非完美。村裡的房屋是用竹子、乾草和石頭建造的,都是單層的。一家三代都住在一個屋簷下。即使有那麼多人,大多數房屋只有一張床供全家人共用。只有富人才有單獨的房間。事實上,兩層樓的房子是如此罕見,以至於當鄰村高家村的一個家庭建了一座兩層樓的房子時,人們都驚訝於這居然是可能的。

二王家村在商業上極度貧困。所有的貿易都是以物易物進行的。除了他們在野外能夠找到的食物,基本上沒有肉類或蔬菜。他們的衣物破舊不堪,是一種需要盡可能保存的稀有必需品。村裡流傳著這樣的歌謠: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然後再穿六年。」

早期記憶

死亡

松山的母親脖子上長了一個腫瘤,讓她臥床不起。他們向村裡的每個醫生求助,儘管有能力負擔治療,但沒有一個醫生能幫助他們。中醫無法治療腫瘤。他們一家於是開始了去煙台的絕望之旅(這是一個位於山東北部的沿海城市)。他們乘坐一輛用竹子和乾草製成的馬車,前後各連著一頭驢。這是一段180公里的艱辛旅程,穿越山東的嚴酷地形,且必須赤腳步行。冬天的冰凍氣溫使河流結冰,路徑變得泥濘,鞋子幾乎無用,到最後四個孩子都不得不赤腳走這段路。

24小時後,他們到達煙台。站在俯瞰城市的山頂上,這座城市閃耀著農村家庭從未體驗過的奇妙──電燈。整個城市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對松山來說,這是一個充滿現代科學和技術的異想世界。

在煙台,他們拜訪了城市中的很多醫生。即使接觸到基本的西醫,也沒有人聽說過「手術」這個詞。這在現代本來可以輕鬆治癒的病,在那時相當於死刑。懷著沉重的心情和疲憊的雙腿,他們一家艱難地回到了二王家村。幾個月後,他的母親去世了。在那之後,他的父親隻身搬到了煙台,從事他的生意。

童年

母親去世後,松山的祖母接管了家庭的母職角色。他們搬到村裡的一個更大的房子。他後來才知道,父親當初買下這棟房子,是為了讓自己及妻子孩子們一起搬進去,成為一個完整的家庭。

在這個空前變革和失落的時代,他的家庭通過將土地租給當地農民,以50/50的比例分割農產品來維持生計,然後每週四次在農貿市場出售農產品。剩餘的土地用來飼養動物。在他們房子的右側是豬圈,左側是雞舍。再遠一點的地方是養著驢、貓和狗的地方。

在他的家中,只有一個房間,裡面有三個炕,一種下面燒煤取暖的床。沒有桌子、椅子或任何種類的家具,除了他們的床。吃飯時,他們會在炕下烤紅薯和芋頭。吃飯時,男人(在這個家庭中只有松山一個男人)可以坐在炕上,但女人必須站著吃,這是中國傳統中的性別歧視習俗的延續。

鬼子

生動的記憶

「日本鬼子」,這是二王家村的居民對1942年掠奪他們村莊的日本士兵的稱呼。

時間往回倒推,第二次中日戰爭在1940年代席捲了山東半島,死亡和毀滅隨之而來。駐紮在煙台的日本士兵遲早會到達二王家村,這只是時間問題。

有一天,只有7歲的松山正在門外玩踢毽子時,他那病弱的母親跑來找他,告訴他他們需要緊急離開,因為日本人要來了。在這之前他們已經聽聞日本士兵會當場射殺任何人,並奪走所有的東西。此時,母親慌張地一手抱著小妹妹,一手拉著松山,帶著兩個姐姐,一起離開了二王家村,跑向村子附近的山區。

在戰爭期間,山東省的大部分中國當地的軍閥選擇與侵略者日本結盟,因此受到當地人的厭惡,稱這些叛徒為「二鬼子」──邪惡的日本鬼子的僕從。當松山和家人在通往村外的小路附近尋求避難時,一名穿著中國軍閥軍裝的男子跑向他們,氣喘吁吁地告訴他們日本軍隊會沿著這條路進村,讓他們儘快離開,換一條路。然後他指引他們到附近的一個安全的洞穴。半信半疑之下,大家只得跟著他。幸運的是,他是對的。

二王家村的最後歲月

日本在二戰投降後,生活恢復了正常。在祖母還活著照顧家人的時候,他們經常四處查看村子裡哪一家的煙囪正在冒煙,好去向他們借火,這樣自己就不用耗費資源生火。

松山重返小學讀書,同時開始在鄰居的田地裡幹活,畢竟「地不會自己耕作」。然而,隨著母親和祖母的相繼去世,以及父親搬去煙台做生意,他在十歲時就要負擔起家計。除了兩個姐姐之外,他的小妹妹完全依賴他。

每次他要去上學時,四歲的小妹妹就像跟屁蟲一樣,一直緊緊跟著他。從二王家村到高家村的小學步行需要20分鐘,而且周圍會有狼群出沒。有一次,走了10分鐘後,他終於受夠了,不想小妹妹繼續跟著他,便嚴厲地叫她回去。傷心失望的小妹妹只好獨自蹣跚地自己走回家。事後,他想起這件事,對於自己竟然讓四歲的她經過狼群出沒的荒野,獨自走回家,感到很後悔。

已經會讀書寫字的松山,現在開始寫信給在煙台且已再婚的父親,問他是否能讓孩子們搬來煙台與父親同住,因為他厭惡辛苦的農耕活。然而,他的繼母對此非常不歡迎。即使此時松山的大姐已經出嫁,他們怎麼可能支持另外三個孩子?

經過數月的爭論,他們終於達成妥協;他們只接受家裡最有價值的成員,男孩。主要是因為繼母生的是女孩,重男輕女的原則讓松山變成唯一可接受的孩子。於是松山就準備離開二王家村,去煙台。

他離開的那天,小妹妹跑出來求他不要走。她用盡全力拉著他。顯然,一個五歲女孩的力量無法與一個十一歲男孩的體重相比。眼淚從她的臉上流下來。

「哥哥別走!拜託!」她喊道。風起了,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


松山回頭看著她,用手擦了擦她的臉,低聲說:「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然而,這個承諾延遲了五十年。

原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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