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穿洞
暑假里,一家人商量要搬到街上去住。这事由父亲提议,但之后他兴致并不高,心上好像总揣得有事情,眼睛好像看不到身边任何一个人。矮小枯瘦的母亲,两个月前才小产,天天顶起大太阳奔走。这天,父亲早晨起来就守在河边钓鱼,母亲独自去街上看房子。三天前,她本来讲定了一间屋,主人家临时又变了卦。中午时候,找房子的事刚起了个头,父母就触响了,扯骂开去。姊妹四人都很见机,收转笑容和没摆完的龙门阵,轻足轻手摸到屋外。起先父亲气势雄,责备母亲这儿那儿没做归一。而后母亲排头数说起自己照料娃娃兼做工的辛劳,堵得父亲无话可讲。但是他弯弯道理多,几弯几拐,就可以把责任推给母亲。父亲向来在子女身上少用心,一到这时候更要站得远了,吼一嗓“归根结底”,只怪母亲太肯生育,忘了青年时代的志趣,太安心于家庭主妇的位置。
龙门阵:故事;闲谈的话。
归一:完成或达到完善的地步。
排头:开始。
姊妹:兄弟姐妹。凭我的语感,同胞小孩中间,只要有一个女孩子,就可以称“姊妹”。
“一有出路,你总赶忙塞住,深怕我找到机会痛痛快快地透口气,做出点有意义的事!看你还能把我咋个逼嘛。”父亲说。
“对,都是我各人憨痴痴的,抓些虱子到身上爬!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值不得你放到心中的!”母亲说。
我各人:我自己。
这一本戏近来几乎天天要唱几段,四个细娃回回担怕,但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起先,他们是害怕家庭解体,而今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不要触了父母的眼,谨防把自己牵进去,受些冤枉骂。老三是最懂事最温和的一个女子,为父母的不友爱哭了好多场。当父亲埋怨到子女过多的时候,她就自动感觉责任深沉,并想方设法修补坼缝,给双亲一些抚慰和快乐。而今她也能心平气静,对直就去地坝里。
“人吵败,猪吵卖。”老大想起外婆上回来的时候讲过的话。䠍出门槛前,他找机会睖了父母两眼。这个家肯定是要败了,老大计划到时候去跟爷爷,放牛混日子。他翻过坎就要满十岁,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像还在练翅的雏燕样缠住他。平素间遇到父母脸色不对,他就把自己犯的错往弟弟妹妹身上推。尤其是老二,憨不憨痴不痴,嘴巴又笨,毫无得到父母偏爱的迹象,为兄长背了很多黑锅。不过父母闹架的时候,老大终于肯张开自己那也还嫩弱的翅子,把另外三个庇护在底下。
䠍:qia2, 跨步。
翻过坎:过了年。
起先,他们在地坝边耍,掏了个蚂蚁窝,而后一只红蜻蜓打眼前飞过,他们又去捉蜻蜓。追蜻蜓到了竹林子里,两个男娃子比赛起爬竹子,两个女娃子摘起了野菊花。
“狗狗,过来!”幺妹突然嫩声嫩气地喊。
“哇,它好像狐狸哟。”老二在竹梢上说。
“可能就是狐狸,走,追!”老大讲完,已经梭到地上了。
梭:滑。
他们撵狗翻过了屋后那匹山,下到坡脚住家户的地坝里,找不到狗的去向。一位老大娘从门里走出来,问明情由,忍不住叹气说:“没得耍事了,去耍泥巴嘛,你们吓它做啥子?少造点孽。”看四姊妹往河边走,她又说:“好生点,莫滚到水里。”
上午时候,父亲就坐在桥脚钓鱼,四姊妹沿河搬开石头,找到些螃蟹。河边已经耍过了,他们只去洗了脸、手和脚,便过了桥。那边河的平坝地里种满了水稻,而今是齐展展的一片绿。他们捉螳螂、按青蛙、找鸭蛋。而后,老大看到一根小蛇在田坎边,“有蛇有蛇”地喊起来,装出害怕的样子,跳跳蹦蹦地跑走。另外三个也跟他学舌,也跳蹦,也装假。他们穿出稻田,停在路口子的黄葛树下歇气。前头的住家户喂得有恶犬两条,哪怕是四个人搭伴,个个手里拿根棍子,他们也不敢去挑战。再说他们走得够远了,河对面已经有人在喊收工吃饭,他们也发觉肚子在嘈杂,转身往家走。今天父亲钓了几尾鱼,虽然家里缺油,做不出像样的好菜,但是鱼总比红苕稀饭的味道长些。
红苕:红薯。
四姊妹走到屋侧边,听父母的声气仍然没有平静,大家都齐齐住了脚。
“哪个不想伸伸展展过日子呢?你以为我想天天恁们腌起?”父亲说。
“那都是我逼得你这个样子的嘛。”母亲说。
“你咋个又往自己身上扯呢?”父亲说。
四姊妹挤在窗脚听了一阵,晓得父母还没清算完各自的苦楚,商量好各自该承当多大的责任,暂时不得歇火。他们决定再到外头打一转,就走对门的山上去。那是铺展得很宽的一匹山,东头有蛮子洞,里面很凉快,这两天肯定有细娃在那儿打堆;西头有穿洞,也凉快。四姊妹一致同意去穿洞,才走了几十步,老大又悄悄密密摸回屋头,拿上手电筒。穿洞南北贯穿了那匹山,本来是引水用的,但连接穿洞的天桥好些年前就已经垮塌,石头都被左近的人抬去修了房子,穿洞也废弃下来。洞口生得有一蓬杂木林,拨开枝叶走进去,脚下就有了冰凊的积水,头上脸上凉风绕绕。老大背起才四岁的幺妹,老二拉住老三的手同时打电筒,四个人踩水往里走。走了十多米远,地面就变干燥了,幺妹像条鱼儿从老大背上梭下来,抢到最前头走了几步,但毕竟胆气不足,又回转去牵住老大的手。
穿洞:隧道。
继续走,他们惊起过一群蝙蝠;继续走,外头的声响越来越低。进洞之前他们便讲定了,只要有人感觉闷气就退出去。但说来也怪,不论走得多深,空气都几新鲜。
“大哥,这穿洞是不是长很了点哦?”老二说,“哪怕往山颠颠高头翻过去,现在也到山那边了。这还是捷路,咋个紧都走出完呢?”
“是走了很久了样。可能路不是笔伸的。”老三说。
“我感觉也没倒拐。”老二又说。
倒拐:拐弯。
“凭你们的意思,我们是不是要打转身了嘛?胆子只有一颗米那们大!”大哥冷腔冷调地说。他是个胆大的娃娃,也可以说莽撞,逢崖跳崖,逢坡跳坡,身上的淤青几乎没消过。眼目下他兴头正高,听不得泼冷水的话。
“不嘛不嘛,我们要穿出去。”幺妹说。
“我才不怕!走就走,我也想到那边山脚下余家院子去耍。”老二说。
继续走,大约三分钟过后,外间的声响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手电筒的光好像变得黯淡,也可能是黑暗太浓厚,好像也有了压人的重量。幺妹哭起来,想回家去,老大又把她背到背上。跟着,由老三起头,他们吼起了歌。这些歌多半是母亲传授的。过去母亲活泼得多,天天从屋里屋外旋来旋去,歌声没断过。从啥时候起,母亲不再唱歌了呢?穿洞里的四姊妹,并没有想及这个问题,但母亲的歌好像含有她的气息跟力量,给他们壮了胆。
继续走,前方好像变亮了些,又有声音应进来。终于要到出口了!他们刹住歌声,加快了脚步,最后跑了起来,这黑暗静寂的穿洞太憋人了。手电筒的光芒在洞壁上跳蹦,最后和四个孩子一起,融进了光里。
外面是壁陡的岩石山体,石缝间长了些杂树。天空阴沉沉的,雾罩拦腰围绕着在。这儿绝没有烟户,最近的一个村庄也在好几座山以外。岩壁上也没有洞穴,而且就在两分钟前,它还平坦光滑,眼下七拱八翘。把细一看,上头浮出的是四个孩童的形象。几年过后,山民采药来在侧近,盯看了那些形象一阵,感叹他们栩栩如生,好像正要从山壁里走出来。后来岩缝里的树伸枝展叶,就把它们挡住了。
把细: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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