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丨何时才能获得安宁?(读廖亦武《吆尸人》)
在报告开始之前,童伟格重述了希罗多德笔下大流士一世远征斯基泰人的故事。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之时,斯基泰将士看到野兔经过,便把一代帝王大流士一世晾在战场上,一窝蜂地去追兔子了。因战乱而一路向北的斯基泰妇孺,终于见到传说中那个无人能够见到的“有羽毛飘落的北方”,她们觉得已经到了世界尽头,便派人送回家书。
于是他弯弓纵马,从极北的一片白茫中转回水草丰茂的家乡。出发时还是稚儿,归家时已长身玉立。斯基泰人没有文字,但途中的一切全部刻印在他身上了,他自己便是家书。终于到了,他面对族人,掏出一片羽毛,说:“有一只看不见模样的大鸟飞过,羽毛纷纷落下。它是家书,而我是注解。”
童伟格说:“希罗多德从古希腊时就告诉我们了,面对抗争,面对苦难,心中还是要保有一份从容,保有一份自由。好,接下来开始报告廖亦武的《吆尸人》。”
【一】
对于廖亦武其人其作,我觉得熟悉又陌生。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洞洞舞女和川菜厨子》那本书里,他写洞洞舞女的故事,说成都有一些由防空洞改的舞厅,一入夜,音响浑浊灯昏暗,男男女女耳鬓厮磨,可能千禧年后还动静。
他主要写的洞洞舞厅在猛追湾,而《南方周末》成都站也在那儿,是我大三时实习的地方。实习记者,我做得不好,没有积极性,那条路承载了我不太好的回忆,但对廖亦武来说,那个空间本身便是沉重的历史。
这让我开始质疑自己是否跟这个国家的羁绊太过肤浅,有时还会觉得好好地活在红旗下的自己是不是也得为那些残忍的事情负责,有时也会质疑廖亦武笔下故事的真实性——也许是因为我从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太真实的画面,这对一个文学作品来说显得太确凿了。更加荒诞了。
他写了很多被遮蔽的历史。我以前觉得自己算是比较积极地去了解那些历史的那群了,还会沾沾自喜于我没有落入“应试历史”中。而此刻我终于感受到这份集体记忆的缺失带来的不实感。
我会满足于人们三言两语的概括性讲述,皱眉喟叹的情绪表达,条理分明的信息罗列,并深信文字能力较好者对那些日子的不断重述。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但这其实让我怠惰。
一方面,对我而言,当年广场上的人是被冷冻在那个时代的,我忘记他们还活着,他们如今的创作也与现在有关。另一方面,我始终在阅读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的纪录,却忘记了更广阔的无声的人群,亦不敢对那些裸露在时代巨轮下的人性进行极致想象。
廖亦武的书终于把我拉离了安全区,逼迫我开始重新思考这些问题。
【二】
廖亦武用的是他自己最熟悉的语言模式——书面语和方言并进。他把这趁手的武器死死抓在手里,单刀直入地剖开一件事。受访者们也大都有极强的倾诉欲,于是故事进行得很快,对话中的互相安慰成了缓冲带,油门喘了口气。通常,文章最末还会出现抒情段落和隐晦的双关语,可以说是戛然而止,也可以说是余味悠长。
但即使他写的如此干脆利落,我还是会看得很慢。
廖亦武不紧不慢的陈述中包着一团不吐不快的火。他知道要把那火藏在哪儿,等你一路啧啧称奇地啃过来,一到位置,一下就炸开,平地惊起一声雷。你想回头看看血爆出来的那个地方,又想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于是心急火燎,慌里慌张,他却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好像那事儿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让人有点窝火。
习惯了他的把戏之后才会发现廖亦武是躲在“老威”这个名字后面故作麻木。
每个故事都用老威和他人的对话来呈现,但绝对不是逐字稿。这些故事的讲述顺序、节奏、语气以及老威的问话,一定都是有做“后期制作”的,所以字里行间才埋伏着那么多蠢蠢欲动的“廖亦武”。
比如:
雀跃: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自己。过去我羞于在人前提起盲人父母,认为那种东西上不了台面;通过坐牢,通过种种熬炼,我悟出古今艺人的命运是暗合的。所以,我做的前卫音乐仅仅是吸收了一些西方元素,但根子还是在街头。我经常打开答录机,在街上边走边录些世象百态的喧嚣,在爬满灰尘的无尽头的喧嚣中,我加入自己微弱的歌唱。
老威:你送我的碟子已听了,这也算是一种记录吧。
雀跃:父辈只是卖艺,我却用音乐本身记录卖艺。我们都是瞎子,我们都找不到方向。此刻,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四岁,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边抠鼻孔边牵着一串盲艺人向死人的娱乐场走去。
——《吆尸人》
廖亦武自己是街头艺人,吹的是传统乐器洞箫,也坐过牢,这一段街头艺人雀跃突如其来的抒情,怎么看都是廖亦武的自白。
他虽然嘴上说:
我承认我写了江水一般流逝掉的底层历史,甚至通过挖掘这些人生故事发现了这个在暴力长期统治下的民族的生存秘诀,但我写旧闻,我没有观点。只有政客、奸商和妓女才有明确的观点,特别是面对客户的时候。
——《地震疯人院》
把自己和他人混淆了,你能感觉到那是两段人生经验在同一时代背景下进行沟通和角力。他虽然尽力不去书写自己,但故事又因为“廖亦武”的加入而变得更加生动。这也是我欣赏他的地方,他没有刻意追寻所谓的“客观”,
如果一个写作者一味地要求自己客观和冷静,甚至强迫到连自己的个性的失去了,变成了全然的理中客,我想这绝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真正的对话是你把自己打开了,并尽力理解对方的观点,无论你是否认同。这是平等的交流。
【三】
然而交流这事儿,特别是“平等交流”,真是知易行难。别说廖亦武的关注对象了,就连我们日常生活中,都常常难以做到。
于是,在看书的过程中,我不断地问自己,如果这人站在你面前,你会去采访他吗?如果你会去采访他,那你会像廖亦武一样去跟他沟通吗?如果你会像廖亦武一样跟他沟通,那你有那个魄力和笔力,去写下这些故事吗?如果你写下来的话,那对你来说,他又成为了谁呢?
最后一个问题是一直在困扰我的伦理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感觉对自己比较绝望。即使攀谈、倾听和记录发生了(幸运的话),但我作为一个未曾经历者而非幸存者,要如何去进行灾难书写呢。
而廖亦武,经历过血腥、暴力、驱逐、监禁、暗无天日、伶仃漂泊的日子。他从鬼门关里爬出来时,身上贴着政治犯的标签,于是所有人都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政治灾难赋予了他新的身份,他成为了底层的一员,让他有了跟这些无声的人对话的天然土壤。
我想,廖亦武和他的采访对象之间应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们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自己来,才能直视被剖开后血淋淋的自己和他人。能够把这样的自己无需过多解释地丢到对方面前,我想不止出于坦诚,他们是在抓住无人可说,无计可施,无枝可依之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四】
廖亦武无疑是勇敢乃至狠辣的,他很少显露出自己的怯懦来,只有在写土改受害者张美芝突然脆弱了,他说:
我不得不暂时关掉答录机,悔罪似的低下头。户外狂风大作,似有无数无形的脚,踹得房梁嘎吱嘎吱地摇晃。我曾寻访过无数冤案,自以为已心如铁石了,不料此刻却心乱如麻——这样追下去的意义何在?大家都是人,都有权利忘掉噩梦,选择轻松一点的活法。
“你就是你,你不能变成我,哪怕你在那里苦苦挣扎,我也只能默默注视”
能够“注视”已经不错了,又不能一直停在原地。注视以后呢,就走开?或者像我这样,写下来公开出去,给你我他的生活添一点点徒劳的不快,短暂的郁闷?
再以后呢,地球依旧转动,专制依旧进行,人类如虫蚁般生生灭灭,能否改变一丝一毫?上帝在那儿,当我空想这些问题时,他觉得好笑吗?
最体面的解答是,这个民族需要历史。可国家、民族、政府等东西除了给每个中国人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和灾难,就是虚妄和疯癫。
打住吧,别费这多余的脑筋了。
——《吆尸人》
这是我看到廖亦武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惊惶不安,反倒让我有些心安。
他总是在寻访他人的故事,一方面是为了纪录,一方面是通过主动走到第三者的位置,赋予自己更超然的眼光,以便暂时忘掉自己的受难者身份。
作为读者,我却看到他将自己困锁笼中,越挣扎越紧绷。
如果不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惨烈的笔触?每一次采访,每一次写作,他确实担起了责任感,特别是对历史的,但同时也是在用他人的记忆来重新刺痛自己,这些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廖亦武用自己的才能为世道添上一点光,我非常佩服他。同时,我又会觉得可惜,因为他似乎仍旧在重述自己的苦难,试图给那个年轻的自己一些力量,却忘记了伤痕与他一同生于此世,难以淡去。
现实里的机器只能拍此时此刻的人和事,而脑子里的机器却能穿透此时此刻的人和事,将镜头一直延伸,眼神到对方的灵魂深处,被泯灭掉的历史碎片会一块块拼接拢来,重新合成一种被称为’见证’的惨不忍睹的东西。
——《地震疯人院》
这是他跟卡普钦斯基学来的。
可卡普钦斯基还说过一句很动听的话,叫:“超越自身经验的边境就是世界。”
廖亦武没有做到这一点,反而是深陷淤泥了,这让他的写作总少些味道。弦绷得太紧弹起来就会生涩。虽然,有些生涩是故意为之,不得以而为之。
读他在莱辛戏剧节的开幕式上的致辞,让我重新想起他的诗人身份,而不仅仅是被苦难赋予的“时代答录机”身份。但他说的是:
我将在这个世界舞台继续晃荡。
如一条丧失国籍的狗,
时而哀鸣,时而狂吠,时而夹住尾巴沉思。
我的家乡在一杯酒里。
如果哪一天我不幸戒酒,我的家乡就在白日梦里。
我的内心永无宁日。
但其实,从一开始,他缺的就是自由。
从私人角度来说,我非常希望廖亦武不要贴着“政治”的标签行走于异国他乡,还是做个自由的诗人,早日驱逐噩梦,找到自由。
而生于此时的人,也应该不断审视自己,审视当下和过去。所有经历过苦难的人,都应该得到更贴切的回馈。
【五】
廖亦武在15年9月份新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我的愤怒在一天天减少”,记述了他在德国参加的一场由如今在德国避难的叙利亚文学家举行的街头朗读,是为了反对政府武装而举行的。他发现自己仍然会因权力的罪行感到愤怒,但愤怒在减少,转变成因这个喧嚣的时代而产生的无力感。
其实挺好的,他经受了太多的苦难,值得拥有安宁的时间,愤怒可以交棒了。
我想在面对一个会勾起我们创作欲的对象时,重要的是先找到一个与TA接近的方式,并在与之交流的过程中,在找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廖亦武一样,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永恒痛苦的位置上,一方面冷眼审视着灾难,一方面从未真正离开过中国底层,这让他的写作充满矛盾,是历史也不是历史,是报道也不是报道,又真实又奇幻,又主观又客观,碰撞出强烈的悲悯与悲哀,却是那个年代最好的注解。
最后以一段廖亦武的话做结:
这个世界新闻太多,其实不用独裁政权的强行压制,后面的也总要掩盖前面的。因为人类需要欢笑,需要遗忘,哪怕坐在比山高比海深的死尸堆上,也需要欢笑和遗忘来增添生存和繁衍的勇气。……新闻之外有旧闻,人类水葫芦一般飘来荡去的生活之下,还是有黑黝黝的污泥下蔓延的四分五裂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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