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自《民主的細節◎劉瑜》咱們美國工人有力量

歐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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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政治是一種鬥爭的藝術。然而,同樣重要卻經常被忽略的是,政治也是一種妥協的藝術。幾年以前,我一個哥大的博士同學突然宣佈不讀了,問他去幹什麼,他說:「我要去做一個地鐵售票員。」聽了之後我大笑,一個常青籐大學的博士生,輟學轉當地鐵售票員?我完全把他說的話當成一個笑話了。

咱們美國工人有力量

幾年以前,我一個哥大的博士同學突然宣佈不讀了,問他去幹什麼,他說:「我要去做一個地鐵售票員。」聽了之後我大笑,一個常青籐大學的博士生,輟學轉當地鐵售票員?我完全把他說的話當成一個笑話了。

直到前些天,目睹了7百萬紐約人因為3萬交通工人罷工,在寒冷的清晨步行幾個小時去上班上學,才漸漸明白我那個同學所說的話,很可能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一個現實的計劃。

一個紐約公交工人平均年工資為6萬3千美元,同時還享有終生醫療保險、養老保險,55歲就可以退休拿養老金。由於公交工人是「國企」工人,所以抱的基本是鐵飯碗,不可能被隨便解雇。這個待遇的份量是什麼呢?要知道,美國人的年家庭平均收入為4萬5千美元左右,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家庭有兩個成人都是紐約公交工人的話,那麼這在美國就是一個相當富足的家庭了。美國人平均的退休年齡是65歲。哥大一般的文科系院裡,剛受僱用的助理教授一般年收入就是6萬美元左右。要當一個教授,還要接受10年左右的高等教育訓練,這個過程的艱辛不說,競爭慘烈難找工作不說,往往還要使在讀學生背上一屁股債務,難怪我的同學要「明智」地轉行去做地鐵工人了。

紐約公交工人活得這麼爽,為什麼還要罷工呢?這部分當然是因為他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用去非洲,就讓他們到中國來旅遊一圈,看看中國沿海一些血汗工廠的打工妹或者國企倒霉的下崗工人,估計他們肯定會死死抱住自己的崗位,給啥也不換了。然而,更重要的,當然是美國工會的勢力。

平時車水馬龍的布魯克林大橋,因為公交工人大罷工而變成了人行道

美國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工會,一般按行業組織,比如汽車工人工會,服務行業工會,甚至分得更細,理發員工會,清潔工工會,保姆工會等等。當然,在每一個行業裡面,工會之間對成員的競爭也很激烈,競爭的結果,就是每一個行業會出現一個或幾個較大的工會,其他的小工會,作為子工會,加入這些大的母工會。這些小工會與母工會有一些協商、庇護、資助關係,但小工會有自己的董事會、財政來源,所以具有相當的獨立性。

工人加入工會是自願的,條件是交成員年費,好處當然是工會會出面和僱傭者協商勞工合同,就勞動條件、工資、福利等等與僱傭者討價還價。談攏了,當然好。談不攏,工會可以號召工人弟兄們起來罷工、示威。如果這個工會的號召力足夠強,可以把一定區域內的某個行業或某個工廠搞癱瘓,僱傭者當然得給工會「面子」了。對於政治家來說,由於工會在左右工人的選票方面的號召力,它同樣是一個「大爺」,也得罪不起。正是因為工會在左右經濟、政治方面的「勢力」,美國工人的待遇在有工會以來,一直在「扶搖直上」。

社會地位另論的話,就「舒服」程度來說,在美國做一個「藍領工人」,的確是非常「舒服」的職業。比如,長期生活在美國的人很容易注意到,美國的建築施工速度非常慢,與中國很多地方一年一棟高樓的速度完全無法相比。這也難怪,美國建築工人8點上班,5點下班,上午一個長長的「咖啡時段」,下午一個長長的「咖啡時段」,午飯吃它兩個小時,五年能蓋好一棟樓就不錯了。又比如,美國普通的白領,根本請不起保姆甚至「小時工」,許多女人選擇做家庭主婦,辭職在家帶孩子,往往不是「興趣」使然,而是實在請不起保姆。再比如,一般的中國人會注意到,美國的「空中小姐」遠遠不如中國的「空中小姐」年輕漂亮,很多根本不修邊幅的老大媽還「賴」在「空中小姐」的職位上,這其實也與美國工會對「空中工人」的保護相關,這種保護使年齡歧視、外貌歧視很難發生。

這次帶領紐約地鐵工人「鬧事」的,就是美國「交通工人工會」的紐約子工會「地方100」。由於公交工人是「國企」工人,他們的合同是與紐約州政府的都市交通局簽訂的。2005年12月,上一個合同到期,新的合同進入協商階段。正是在這個關頭,「地方100」與都市交通局爆發了針鋒相對的「階級鬥爭」。經過漫長、激烈的討價還價,雙方在很多問題上都達成了一定妥協和共識,然而,在養老金的問題上,談判被卡住了:都市交通局提出,以後新錄用的工人必須抽取收入的6%作為自己的養老金籌款,這比現有合同增加了兩個百分點,而「地方100」堅稱它不會「出賣」以後新錄用的工人,堅決不妥協。

於是,2005年12月20日凌晨3點,「地方100」宣佈罷工,地鐵、公車系統陷入癱瘓。這是紐約交通工人25年來的第一次罷工,時逢寒冷的冬天,對於依賴公交系統的7百萬紐約市民來說,罷工無疑是雪上加霜。以後的三天,成了「長征」的三天,人們在零下幾度的天氣裡,迎著寒風,一步一步向自己的辦公室或者學校「挺進」。如果說第一天大家還有點新鮮感,還有種走路的「振奮」的話,到第三天,人們已經開始怨聲載道了,有的群眾乾脆在接受採訪時說:「把那些工會的人給抓起來,扔到監獄去,就這麼辦算了!」

在所有這些憤怒的人中,紐約市長布魯伯格無疑是最生氣的。在他看來,談不攏再接著談啊,你罷什麼工啊。他在20日的聲明中說:「交通工人工會將他們的私利擺在了公共利益之上,這不但是對公共服務這個概念的羞辱,而且是通過讓這個城市給他們下跪來達到他們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根據紐約州的泰勒法,公共行業的工人罷工是違法的舉動。布魯伯格抓住這個法律上的「辮子」,敦促法院對工會做出處罰。

眾所周知,在這個人口老齡化的時代,養老金問題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歐洲近幾年的工人罷工,也往往與養老金問題相關。這次紐約公交系統在養老金問題上雙方爆發衝突,並不出人意料。在「地方100」看來,這次妥協,可能是將來工人福利進一步被侵蝕的開端。

對都市交通局來說,交通工人的待遇已經比其他公共行業的從業人員(警察、公立學校的教師、消防員)要高了,55歲就開始領退休金在私營行業也是聞所未聞。對白領階層來說,交養老金的份額就不是4%、5%、6%的問題,全國平均而言,白領階層對自己養老金的貢獻率為32%左右。更重要的是,長遠地看,按照現在的養老金和醫療保險支出,可以推算出都市交通局在2009年將要背上10億美元的赤字。「如果一個巨浪即將打過來,你要在這個巨浪到來之前就閃開,而不是等它打到你之後才開始閃避」。

紐約的輿論越來越一邊倒,甚至連「地方100」的母工會「全美交通工人工會」都宣佈他們不支持罷工,並敦促工人立刻返回崗位,同時法院也開始傳喚「地方100」的領導人,在這種形式下,「地方100」結束了罷工,三天之後就回到了談判桌。

這次罷工,「地方100」和都市交通局兩敗俱傷,所以一回到談判桌,雙方口氣都軟了不少。幾天之後,雙方達成了新的協議。都市交通局不再要求提高工人對養老金的貢獻率,但是雙方同意工人對醫療保險的貢獻率要提高1.5%。同時,作為補償,都市交通局會部分返還工人已提交的養老金,使每個工人能得到8000美元左右的現金收入。當然,這只是雙方高層達成的協議,對工會來說,它還需要得到幾萬工人的投票批准,對於都市交通局來說,也需要董事會的批准。

在這整個「戲劇」中,我印象最深刻的,首先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對「小人物」的命運隨意地拍板釘釘。都市交通局不能隨意決定其員工的工資待遇,必須與工會定期協商,決定合同內容;市長不能隨意下令逮捕誰,只能「督促」法院採取行動;聯邦政府不能干預州內事務,只能象徵性地表示關注;甚至「地方100」工會本身也不能決定合同的有效性,他們只是代表工人協商合同,只有工人的投票才能決定合同的有效性。

其次是工會的勢力。沒有人能任意魚肉「小人物」,恰恰與工會強大的勢力相關。一個文明的社會,必須給予勞動者政治上的聲音,這一點至關重要。然而,就美國的某些行業來說,這種保護有時候已走到了矯枉過正的地步。在一個全球競爭的時代,對勞動力的過度保護,已經削弱了美國許多行業在國際上的競爭力。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國通用汽車在日本同行面前的節節敗退,最近開始大量裁員和關閉工廠。通用的市場眼光固然有失誤,美國汽車行業的「軍事化的」強大工會也令其喘不過氣來。據通用公司聲稱,在他們每一輛汽車價格中,有1500美元用來支付其員工和退休員工的養老金。中國的輕工產品對美國市場的大面積佔領,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中國對工人缺乏保護、美國對工人過度保護的結果。正是因此,美國竟然出現了工人自發地抵制工會勢力的奇特現象:許多工人自發地打出了「我們要工作,不要工會」的口號。美國工人的工會加入率也連年持續下跌,從戰後的33%下跌到今天的12%左右。

眾所周知,政治是一種鬥爭的藝術。然而,同樣重要卻經常被忽略的是,政治也是一種妥協的藝術。在一個協商性的政治裡,沒有任何一方可以為所欲為。「地方100」工會最大的教訓恐怕也在這裡,煽動群情激憤等固然姿態華美,然而當它滑出法律的軌道,為了一個團體的利益而置公共利益於不顧時,這種華美也就淪為小題大做的滑稽了。

畢竟,一個既得利益集團爭取更多的利益,有別於一個真正的弱勢群體捍衛自身的基本權利,因而也缺乏廣泛的社會呼應。這已經不是一個高呼「失去的只有鎖鏈,贏得的卻是整個世界」的時代了,更務實的做法是回到談判桌前,在法律的框架內解決問題,失去的只有1.5%的醫療保險,贏得的卻是整整7百萬人的安寧。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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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風一個老宅、病夫、啃完老本的三叉神經兼慢性疼痛者及族繁不及備載...眼睜睜體驗死亡就在眼前...對著身體的苦痛,自殺亦是一個選項...快了...卻又想再挨苦挨痛一下下再看...順便侵犯一下人家的版權...看看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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