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葉

蘇利文
·
(修改过)
·
IPFS
次日火化。哥哥在外邊等了九十分鐘。果信師父出來交給哥哥一枚小透明袋,裏面有藍綠色小晶粒,師父說挑出來何葉的舍利子,帶幾顆回去留作紀念吧,其他的就留在觀音寺了,連同何葉的心願。哥哥和太太踏上回上海的班機,一天一夜,辦完了妹妹何葉的後事回家。
文/ 蘇利文

何葉十四歲發育的時候,她爸媽離婚了。爸爸是革命幹部,媽媽因爲小阿姨的啓蒙信奉了佛主,從此各奔東西。

何葉的哥哥跟了爸,何葉跟了媽,正好是青春期,對經期的本能恐懼,對應着佛堂的莊嚴肅穆儀態大方,何葉感動了,繼而着了迷。媽是高興的,以至有一天哥哥告訴她何葉往生的消息,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說終於脫離苦海。

何葉從中醫學院畢業,分配到中山醫院。小姑娘清秀乾淨,待人得體,同事病人都喜歡。她左臉上有個小酒窩,笑起來不對稱但是也動人。

何葉按部就班做了十年中醫大夫,在病人身上紮了十年的金針,她留有清香的白大褂只更新過兩次,還是主任督促的,他警告何葉,不是你勤儉節約的個人美德問題,是影響我院面貌的大是大非問題。何葉想了,這白大褂又沒破,洗乾淨穿着合身,怎麼就上綱上線到全院高度?

何葉有沒有過男友沒人知道,她同班同學也說不清楚,他們不曉得她大學二年級已經暗暗下了決心。那是個傍晚,在學院信件收發室,何葉被一個汗淋淋踢球的男生撞了一下,男生說對不起,你能不能快點,我有一封信要取。何葉想我擋了你的路了麼?她讓開了,男生取了信快步跑開。何葉愣了一會兒,顯然荷爾蒙的腥氣嗆到她了,她把班級女生的一疊信用橡皮筋扎牢,出門沿路邊走回寢室,空氣裏有保爾莫里亞的輕音樂,晚風吹動她的裙襬,她自己都無法解釋,那一刻她決定了一生。

起初是洗澡的時候,手摸出來右乳的下方有一個硬塊,她是醫生。她找放射科的同學毛毛做了一次檢查,明白無誤。她請了長病假,她決定自己治癒身體。她開始打坐唸經,節制飲食,以近乎苛刻的方法對待身體的敵人。整整三年,她和媽媽住在東安新村小屋裏,除了初一十五跟媽媽去廟裏燒香拜佛,她很少出門,她在佛的啓示下,克服雜念,必其功於一擲。小姐妹再見她,已然瘦成筋骨,從此何葉沒有胖起來過。

其間何葉認識了師父,出家人果信,論俗世歲數何葉還大師父兩歲,但師父就是師父,念力修行都不是一般。師父大學畢業棄家出走到青海佛學院,跟隨上師唸佛,一念就是十來年。這段光景何葉正在中山醫院當醫生,治病救人。師父爲她做原始點按摩,初見成效,腫塊在縮小,胃口也開了。院長找到她,問要麼上班要麼離職。她毫不猶豫離了職,人事部林主任十分惋惜。五年前最後一次補貼分房,按條件何葉是夠資格的,但是她不願意填那張申請表,不想別人知道她是離婚家庭子女。

也是同道姐妹的介紹,何葉在崇明島偏遠之地租了一間農屋,有衛生和自來水,幾乎寒舍。她發心唸佛學習,不願耽誤光陰。師父隔月來看她,按她寫的方子取來藥材熬湯,點穴疏通,交流心得。她足不出戶,飲食靠房東去市集帶回來一點瓜果蔬菜,米飯少許。窗戶打開可以看見稀疏的蘆葦,遠處的灘塗和再遠處一條灰色的江水,聽見雞犬和突突的拖斗車開過。她供着一尊師父贈予的手掌大的金佛像,幾本薄薄的經書。她天天念天天抄,斗轉星移,冷暖自知。

阿彌陀佛,右乳的腫塊消失了,她打敗了自己身體的敵人。當她重回中山醫院,見到老同學毛毛,不知是因爲檢查結果良好還是她人形的鉅變,毛毛拉着她的手,一直哭一直哭。既然脫胎換骨,既然彰顯了福報,她當然選擇義無反顧。

她接受師父的指引,前往四川瀘州法王寺出家。剃度那日,天空難得陽光普照,衆姐妹相扶相持,香火嫋嫋,誦經聲如水紋散開,久久不息。清涼的頭頂,乾爽粗糲的袈裟,何葉內心喜悅溢於言表。從此法王寺僧徒裏何葉至少是最生動的一個,刻苦修行,不厭其累,因爲有中醫師職稱,她成了最忙碌的姐妹何大夫,來駐地求醫問診的病友絡繹不絕;因爲有切身的體會,她從師父果信那裏學到的原始點指按成了她的絕活,遠近聞名,一天下來,一捱竹凳就會睡着,她要堅持做好晚課,熄燈躺下。後來大家說起那段日子,都唏噓何葉身體剛剛恢復卻又透支過度,身上陽氣不夠,加上氤氳的氣候;在爲各色人等治療的過程中,礙於念力和功力的不足,不免感染他人濁氣。她太想感恩,卻操之過急。

法王寺地處四川盆地南緣,赤水河流域川黔交界處的鳳凰山下,中亞熱帶氣候,冬幹寒、夏溼熱,雨季長,多集中在六到九月。因爲交通不便,千餘年來暮鼓晨鐘,深山古寺恬靜而孤傲。不幸何葉的左乳房也出現硬塊,而且長勢很快,舊病復發,何葉立刻就明白了。她不聲張,此地離縣城還遠,抓藥不易,何況熬藥的氣味過重,影響周遭姐妹的起居。只有靠意志抗爭,她督促自己發奮學習加倍善行,迎接第二波挑戰。在瀘州的第三年冬天,第一次病倒不起,高燒不退,果信師父過來看她,說太寒了,這裏不行。她告訴何葉,自己在昆明遠郊正聯合當地佛協修建一座觀音寺,現在還是雛形。如果何葉願意可先去昆明,在暖和一點的地方養病修行,對目前的身體有好處,她也可就近關照,一道見證觀音寺落成。何葉等燒退去,收拾好行李,告別古剎,動身前往西南的昆明。師父在市郊爲她租好一室一廳起居方便的公寓,從這裏去觀音寺工地只需四十五分鐘車程。何葉到了第三個淬鍊身心的陌生地,高興的是這次離師父很近了,周身暖和了許多。

昆明四季如春,日落西下的時候尤其心曠神怡,和終年陰溼的瀘州合江縣簡直判若兩界。何葉俯首窗臺,鬱鬱蔥蔥的植物和社區生活景象,又給了何葉生命的活力。她決心花時間複習,等身體有些好轉,回戶籍上海通過出家證書筆試。師父果信週中在工地主持建寺的日常事務,週末來看望她,她們互相鼓勵,修養身心。日後當師父向何葉的哥哥說起這一段時光,漾溢着無限溫情,她告訴他何葉很忙,每天打坐抄經;給瀘州的衆多病友回信開藥方;還幫她寫工程進度報告和申請批文。可是何葉的病情沒有太大好轉,幾種方子的中藥她都試服調整試服,收效式微,伴隨着疼痛開始了。只有扎針,關燈以後,她脫光衣服,循着熟稔的穴位,刺進金針。只有在那個時候,渾身長刺的何葉或坐或躺,黑暗中贏得一歇安寧。她默唸着經文,抵抗周身的敵人。她記得中醫院鍼灸課老師的第一堂課,老師把金針拍進她虎口,她一身酥麻。老師凌厲地看她一眼,不言而喻。

半年後,上海中山醫院的毛毛接到遠在天邊的何葉的電話,聲音清晰語氣肯定,她要毛毛幫她搞到醫用嗎啡。毛毛知道問題很大了,答應盡力而爲。因爲管制,毛毛千辛萬苦搞到止痛麻醉藥,交給路經上海的果信師父。在醫院人頭攢動的大堂,果信師父接過小布袋,合十致謝。毛毛讓果信師父轉告何葉,月底爭取休假幾天去昆明看她。果信師父輕悠悠走了,毛毛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剋制疼痛是艱難的,難到何葉不敢發聲,怕影響近鄰,只能用啞嗓去嚎,換來短暫的平靜。那種痛來自於內部,張牙五爪,撐破皮囊。汗水順着脊背流到屁股,湮溼了牀單。她不能洗澡,只能由姐妹絞熱毛巾爲她擦身,她的嘴脣起了水泡,渾身還是寒涼刺骨。她沒有料到自己的身體會如此不堪一擊,經不起現世的折騰,她渴望自己微小如蟻如塵埃,一絲一點都不見。昆明的晚風有芭蕉的清香,窗簾搭扣吹打在窗框上,象報時的掛鐘。停服中藥以後,胃舒服了許多,何葉心想那魔說不定開個玩笑就走。

小時候,爸爸疼愛何葉,媽媽喜歡哥哥。爸媽離婚的時候,考慮到何葉畢竟是女孩,爸爸帶着不方便。何葉比哥哥精怪,她能從爸爸枕頭底下偷出來鑰匙,哥哥把掛在走廊牆上的自行車扛下來,他們去弄堂裏騎,左拐一圈右拐一圈,三角叉一上一下踏得風生水起。後來哥哥考到外地合肥讀科大,何葉進了中醫學院念鍼灸。各歸各家長,平日裏聯繫不多。何況一個信佛一個信黨,三句話講不到一起,不如不說,相敬如賓。

毛毛來昆明見到何葉,略有喫驚,何葉沒想象中不堪,氣色甚至好過她們上一次見面。她們象久別的親人,不忍心不計較不遮掩,家徒四壁毛毛有思想準備,病情發展到無可救藥毛毛沒有思想準備。乳頭都潰爛了,毛毛幫着何葉上藥,毛毛只能輕輕嘟囔,儂啊儂啊。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連惋惜都很奢侈。她們直接把嗎啡塗在患處,拿保鮮膜捆搏住胸口鎮痛。何葉一頭汗,毛毛也一頭汗,何葉講毛毛儂可以不走麼?精神好的時候,何葉帶毛毛出門去附近走走,看街邊店鋪本地人做鮮花餅;拿新鮮玫瑰花去蒂,花瓣摘散,加砂糖輕輕揉搓,再加蜂蜜調味,留花香去苦澀,封好發酵兩三天成餡;然後豬油、水、麪粉製作油皮和酥皮,酥皮在裏油皮在外包入玫瑰餡,輕壓成餅;在餅皮表面刷一層蛋清,用竹籤戳幾個洞,避免烘烤時變形破裂,中火烘烤三十分鐘,取出冷卻餅就做好了。何葉看毛毛喫得忘乎所以,心裏歡喜。果信師父派車載她倆去過一次觀音寺工地,那也是何葉第一次見識到真實的藍圖,雖然還只有木架圓柱和磚石,四周的山丘和叢林離天很近,那天有點累她們卻很愉快。毛毛走後不久,何葉的病情不可逆轉地惡化,慢慢她不能自如地控制身體,慢慢出現間歇性神智恍惚。兩位姐妹輪番倒照顧她,師父果信也頻密地過來安慰。她咬緊牙關,殊死抵抗,感覺左乳就要爆開了。

觀音寺大殿的主樑擇日架上去了,據師父描述那日衆多善男信女自願前來祝賀,也有政府各級官員,大家喜氣洋洋。何葉正奄奄一息,她自覺時日不多,紙筆寫好了遺囑:一是所有財產捐贈觀音寺;二是往生後二十四小時不要移動她;第三等火化後通知她哥哥。最後三日她選擇不進食,師父來給她做引導,姐妹們在一旁誦經助念。

哥哥在陸家嘴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他接到一個來自昆明的陌生電話,是果信師父打來的,告訴他何葉已經往生,請速來昆明辦理火化事宜。那是午後,從公司巨大的玻璃幕牆看出去,一番未來新世界的景象。哥哥打電話給太太,要她趕緊訂最近的機票。傍晚他和太太已經在飛往昆明的途中,他勉強打了個磕衝。其實成人以後他們甚少來往,他結婚典禮何葉也沒來參加,託親戚送來禮金還給新娘一條鄂爾多斯羊絨圍巾。現在他要代表親屬去處理後事,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住在廟裏的媽媽。

果信師父派的車直接把他們拉到醫院停屍房,認明屍身確是何葉,有當地公安做了筆錄。然後去轄區派出所,查驗親屬關係證明,法醫鑑定無外力損傷或侵害。在沒有病歷證明的特殊情況下,哥哥簽名確認是久病不治自然死亡。當地街道開出通知,殯儀館答應明日一早來領取遺體。如此複雜的事務得以順利完成,全因果信師父在當地的人脈和一衆兄弟姐妹的菩薩心腸。當晚他們住在何葉租住的房間,已經清理乾淨,一張何葉在法王寺的彩色照片和燃香的小香爐供在客廳的桌上。果信師父周到得體地過來作陪,大家圍坐下來,燒水喝昆明普洱茶,果信師父告訴哥哥何葉走得安詳,面色紅潤,頭頂溫熱,手腳柔軟。因爲天氣炎熱,只能四周放些冰塊,二十四小時後託警方熟人關係,把遺體送進醫院停屍房冷藏。何葉沒有特殊囑咐,終了嘆了一口氣,頭微微側向左邊,師父幾次想扶正還是不能。說話間,果信師父目光遊移到天花板方向,說她來了。哥哥和太太回頭看,卻是什麼都沒看到。沒事,她跟你們打個招呼。果信師父說。

次日火化。哥哥在外邊等了九十分鐘。果信師父出來交給哥哥一枚小透明袋,裏面有藍綠色小晶粒,師父說挑出來何葉的舍利子,帶幾顆回去留作紀念吧,其他的就留在觀音寺了,連同何葉的心願。哥哥和太太踏上回上海的班機,一天一夜,辦完了妹妹何葉的後事回家。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蘇利文紐約背景,上海人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安葬

小玉

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