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停转
这是英国作家 E.M. Forster 发表于1909的短篇小说。原文版权已进入公共领域,但中文版不好找,于是我重新译了一个版本。
1909年的英国,已经建成了电报网络,电话技术刚刚兴起。载着蒸汽火车的铁路网已经成型,蒸汽汽车开始逐步替代马车。而在中国,清朝剩下最后两年,末代皇帝溥仪还是个孩子。电报网络刚起步,同年建成第一条独立施工的铁路,从北京到张家口。
一百多年来日新月异,加速再加速。然而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时代,这篇小说却更加切时了。
机器加快了进化的脚步,但我们不会。
一、飞船
试想一个小房间,六边形,如蜂巢中的巢室。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却充盈着柔和的光辉。没有通风口,却空气清新。也没有乐器,但就在我开始沉思时,房间回响着悠扬的乐声。中央一把扶手椅,旁边一张阅读桌,就是全部的家具了。扶手椅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肉团:一个身高约一米五、脸色白得像蘑菇的女人。这间小屋,是属于她的。
铃声响起。
女人碰了一下开关,音乐戛然而止。
“看来我得看看是谁。”她心想,启动了座椅。座椅和音乐一样由机械驱动,载着她滑向房间的另一端,铃声还在不停响着。
“谁啊?”她喊道。她的声音显得焦躁,因为音乐响起后她总被打断。她认识好几千人;在某些方面,人类之间的交往已经取得了极大进步。
她把耳朵贴上听筒后,苍白的脸上皱起了笑纹。她说:“好吧,我们聊聊。我这就开启隔离,不让别人打扰。接下来的五分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库诺,我可以给你整整五分钟。然后我就得去发表演讲了,讲澳洲时期的音乐”。
她轻触隔离旋钮,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找她。接着她又碰了碰灯光旋钮,小屋顿时陷入黑暗。“快点!”她喊道,语气中又带上了不耐烦,“快点,库诺。我正在黑暗里浪费时间。”
然而足足过了十五秒,她手中的圆盘才开始发光。一道淡蓝色的光掠过盘面,渐渐转为紫色。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了自己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儿子的影像,他也能看见她。“库诺,你可真慢啊。”
他阴郁地笑了笑。
“我真觉得你是故意在磨蹭。”
“我之前找过你,妈妈,可你要么在忙,要么在隔离。我有件特别的事跟你说。”
“什么事呀,亲爱的?快说吧。为啥不用气动邮件告诉给我呢?”
“因为这种事我想亲口和你说。我想——”
“你想什么了?”
“我想让你来看我。”
瓦希蒂注视着蓝色屏幕里的儿子脸庞。
“可我不是看见你了吗!”她惊呼,“你还想怎样呢?”
“我不想隔着机器见你。”库诺说,“我不想通过这讨厌的机器和你说话。”
“噢,行了!”他母亲有点惊讶,“别说机器的坏话。”
“为什么?”
“就是不行。”
“你这说得好像机器是神造的!”儿子喊道。
“我看你一难过就去跟机器祈祷。别忘了机器是人造的。伟人造的,但毕竟是人。机器了不起,但不是万能的。我在屏幕里看到像你的影像,但不是你本人。我通过听筒听到像你的声音,但不是你的真声。所以我才想让你来,来看看我,面对面地聊聊我心里的希望。”
她回答说,她腾不出时间跑一趟。
“坐飞船来用不了两天。”
“我讨厌飞船。”
“为啥?”
“我不喜欢看到焦黄的大地和海洋,还有黑夜里的星星。我坐在飞船里也没有什么想法。”
“而我除了在飞船上,哪儿都得不到想法”
“空中的飞船能给你什么的想法?”她问。他停顿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有四颗明亮的星星排成长方形,中间有三颗星紧紧挨在一起,从那三颗星垂下去,连着另外三颗星?”
“不,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星星。不过它们给你什么想法了吗?有意思,告诉我吧。”
“我觉得它们像一个人。”
“我不明白。”
“那四颗星星是那人的双肩和双膝。中间那三颗星星就像人们过去系的腰带,而垂下的三颗星就像一把剑。”
“一把剑?”
“人们随身带着剑,用来杀动物和其他人类。”
“这想法不怎么样,不过倒挺新奇的。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想到的?”
“在飞船上——”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仿佛露出了忧伤的神情。但她无法确定,因为机器无法传递细微的表情。在瓦希蒂看来,它给出了人的大概轮廓,对于实际沟通完全足够。某个已被淘汰的哲学曾宣称,人际交往的实质在于那不可量化的“味道”,而机器恰如其分地忽略了这一点,就像人造水果里忽视了葡萄难以言喻的味道一样。我们这一族群,早就习惯接受这种“差不多就行了”的东西。
“其实,”他接着说,“我就是想再看看那些星星。那几颗星很奇妙。我想像我们的祖先几千年前那样看看它们,不是在飞船上,而是在地面上。我想去地面上看看。”她再次被惊到了。
“妈妈,你一定得来,哪怕只是为了跟我讲清楚,去地面到底有什么害处。”
“并没有什么害处,”她故作镇定地回答,“但也没有好处。地表不过是尘土和泥浆,没有好处可言。只有尘土与泥浆,早已没有生命存在。而且你必须得戴上呼吸器,否则外界的寒气会杀死你。人在外界空气里马上就会死去。”
“我知道。我当然会做好一切防护措施。”
“而且——”
“嗯?”
她思忖了片刻,小心措辞。儿子的脾气有些古怪,她想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这跟时代精神相悖。”她坚称道。
“你的意思是说,跟机器精神相悖?”
“可以这么说,不过——”
蓝色屏幕上他的影像暗淡下去了。
“库诺!”
他断开了连接,将自己隔离起来。
有一瞬间,瓦希蒂感到了孤独。
然后她打开灯,看到自己的房间沐浴在光明中,到处镶嵌着按钮,熟悉景象又让她振作起来。旋钮和开关随处可见,食物的按钮、音乐的按钮、衣服的按钮。有热水浴按钮,一按下去,地板上就会升起一个仿大理石浴盆,盛满温热无味的液体。还有冷水浴按钮。有读文献的按钮。当然也用来和朋友联系的按钮。这房间空空荡荡,却和世上她所关心的一切都保持着联系。
瓦希蒂接着关闭了隔离开关,这三分钟里累积的一切讯息朝她蜂拥而来。房间充斥着铃声和传声管的喧嚣。那种新食物味道如何?能不能推荐一下?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吗?我能不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她最近能否抽时间参观一下公共育婴室?比如这月这天。
对于大多数问题,她都带着不耐烦一一作答。不耐烦,是这节奏加速的时代越发普遍的脾性。她说新食物难吃得很,说她事务缠身无法抽空去公共育婴室,又说她自己没啥想法,不过刚刚听了个想法,大意是四颗星加中间三颗像一个人。她对此表示怀疑,不觉得有什么意义。然后关闭通讯,该去讲澳洲音乐了。
往日嘈杂的公众集会早已被废弃,如今瓦希蒂和听众们都不需要离开各自的房间。她端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发表讲话,而听众也各自在扶手椅上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清楚楚**。开场,她以诙谐的视角讲述了前蒙古时期的音乐,接着又描述了中国征服之后音乐领域的大爆发。尽管伊山索派和布里斯班乐派的方法古老而原始,但她说,她觉得当今的音乐家们若去研究一下,也许会有收获:古法有新鲜之处,更最重要的是,它们有想法。
她的讲座持续了十分钟,反响不错。结束时,她和许多听众一起收听了一场关于大海的讲座。大海也能给予灵感,讲者还最近戴上呼吸器亲自去过海边。随后,她吃饭,与许多朋友交谈,洗了个澡,又聊了会儿天,然后召唤出了自己的床。那床并不是她喜欢的,它太大了,而她喜欢小一点的床。
抱怨无济于事,因为全世界的床都一个尺寸,想要不同大小的话,就得对机器做出巨大改动。地下世界没有白昼黑夜,只有隔离与否。于是瓦希蒂将自己隔离起来,回顾着自上次召唤床铺以来发生的一切。有新的想法吗?几乎没有。有什么事发生吗?库诺的邀请算不算?
在她身旁的小阅读桌上,摆着一个从遍地杂物的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一本书。这就是《机器之书》。里面,有应对一切状况的指引。无论她觉得热、觉得冷、消化不良,还是一时语塞,她都会翻开这本书,书上会告诉她该按哪个按钮。这书是中央委员会出版的,装帧时髦而华丽。
她从床上坐起来,恭敬地将那本书捧在手中。她环顾灯火通明的房间,仿佛被人注视着。随即,她半羞半喜,低声呢喃着“啊,机器!啊,机器!”,把那厚书举到唇边。她三次亲吻书本,三次低头行礼,三次感受到那种顺从所带来的狂喜。
完成了这套仪式之后,她翻到第1367页,那里列着飞船起航的时间表,从南半球她所在的那片岛屿,飞往北半球儿子所在另一座岛屿。他们居住的地方,分别就在这些岛屿的地下。
她心想:“我没那个时间。”
她关灯睡去;醒来后开灯,点亮整个房间;她吃饭,与朋友们交流想法,听音乐、听讲座;然后再次关灯睡去。在她头顶、脚下和四周,机器永恒地轰鸣着。她对此充耳不闻,因为从出生起,耳中就一直是这轰鸣声。地球载着她,轰鸣着穿过寂静的太空,时而转向她看不见的太阳,时而转向她看不见的星辰。她醒来,又一次点亮房间。
“库诺!”
“我不和你说,”他答道,“除非你过来。”
“我们上次说话后,你去过地面了吗?”
他的影像又消失了。
她又去查阅《机器之书》。开始时,她非常紧张,瘫靠在椅背上,心怦怦乱跳。她就好似没有牙齿也没有头发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操纵座椅移向墙壁,按下一个不常用的按钮。墙壁缓缓打开,透过墙上的开口,她看见了一条弯曲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头。如果她要去看望儿子,这便是旅程的起点。
她当然清楚整个交通系统是如何运作的,一点也不神秘。她可以叫一辆车,那车就会载着她沿着隧道一路飞行,直达与飞船站连接的升降机。早在机器体系全面确立之前,这系统就已经投入使用了。当然,她也研究过上一代的文明,那个把系统功能搞错了的文明:他们用这些系统把人送去找东西,而不是把东西送到人面前。多么可笑啊,那时人们自己出门去换空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调节房里的空气!然而瓦希蒂还是被那隧道吓住了,自从她最小的孩子出生后,她就再没见过隧道。隧道是弯曲的,但弧度与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隧道很亮,但不如某个讲师描述的那么亮。瓦希蒂被直接体验的恐惧攫住了。她缩回屋里,墙壁也重新合拢。
“库诺,”她说道,“我没法来看你。我身体不舒服。”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装置立刻从天花板掉落到她身上,一支温度计自动贴在她胸口。她浑身乏力地躺着,冷敷贴安抚着她的额头。原来,库诺已经给她的医生发了信息。
所以即使是在机器之中,人类的激情依然时不时地胡闹一下。瓦希蒂吞下医生投传入她口中的药剂,那套机械随即升起,回到了天花板里。库诺的声音响起,问她感觉如何。
“好多了。”然后恼火地说:“可你为啥不来我这儿呢?”
“因为我离不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随时随地,这里可能发生重大的事情。”
“你到底去过地面没有?”
“还没呢。”
“那你是在说什么呢?”
“我是不会通过机器告诉你的。”
她又恢复了原本的生活。
然而库诺在她心中仍是个孩子。他出生、然后被送往公共育婴室;她曾去探望他,他也曾来探望她。等到机器给他在地球另一端分配了房间,这些探望就停止了。《机器之书》里说:“父母的责任在出生那刻即告终止。参见422327483页。”不错,但库诺的情况有些特别;其实她的每个孩子当年都挺特别。毕竟,如果是他真想要,她还是得鼓起勇气踏上旅途。而且“随时可能发生重大的事情”,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年轻人胡说八道吧,但她还是得去。她再次按下那个陌生的按钮,墙壁再次缓缓打开,她看到了那弯向视线尽头之外的隧道。她紧紧攥着《机器之书》,站起身,蹒跚走上站台,呼叫了一辆车。房门在身后关闭:前往北半球的旅程开始了。
当然,一切都很方便。交通车到了,车内的扶手椅和她房间里的一模一样。她示意车停下来,然后颤巍巍地走进升降机。升降机里还有另一位乘客,这是数月来她第一次与一名同类面对面。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出行了,仰赖科学的进步,地球各处早已千篇一律。被上一个文明寄予厚望的高速交通,最终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既然北京跟施鲁斯伯里没两样,去那儿又有什么意义?既然施鲁斯伯里和北京完全相同,又何必返回施鲁斯伯里?人们极少移动身体,所有躁动都浓缩在了灵魂上。
飞船是前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留着它,是因为留着比关停或精简容易,虽然它的运载能力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需求。一艘接一艘的飞船从稻城或基督山(我沿用了古老的地名)的出舱口升起,驶入繁忙的天空,停泊在南方的码头,全程空载。飞船系统调控得精妙无比,丝毫不依赖气象条件,所以无论是晴朗还是多云,天空都宛如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呈现着周而复始的图案。瓦希蒂所乘的飞船,有时在日落时起航,有时又在黎明时启程。但无论何时,每当它飞临兰斯上空时,都会紧挨着一艘由赫尔辛福斯驶往巴西的飞船;而每当它第三次飞越阿尔卑斯山时,巴勒莫机群便会在它后方掠过。无论是白昼黑夜、狂风暴雨、还是潮汐地震,都再也无法阻碍人类前行。他已驾驭了自然这头巨兽。往日文学里那些对自然的赞叹与畏惧,如今听起来如童言一般荒诞。
然而,当瓦希蒂看见那艘巨大的飞船船身,和它在空气中长期暴露积累的污渍,她对直接体验的恐惧又回来了。飞船看上去和影像里的有点出入。首先,它带着一股气味,虽然不算浓烈也不算难闻,但确实有味道,以至于闭上眼睛她都能察觉到,有一个陌生的东西离她很近。接着,她还得从升降机走过去登船,不得不承受其他乘客投来的目光。在她前面的男子不慎掉了手中的《机器之书》,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所有人都因此不安起来。在各自的房间里,书本要是掉了,地板会自动升起将其拾起,但飞船的舷梯上却没这样的装置,那本神圣的书籍就那么静静躺在地上。这情形太出人意料,一行人都停住了。而那男子并没有去捡他的东西,反而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肌肉,奇怪它们为啥失效了。然后居然有人直接说话了:“我们要迟到了”。于是众人又成群结队地登上飞船,瓦希蒂也踩着书页跨了过去。
进入飞船后,她愈发焦虑。这里的设施陈旧粗糙。居然还有一个女服务员,瓦希蒂需要什么得向她提出需求。一条旋转走道贯穿船舱,她得沿走道步行去自己的舱位。舱室条件有好有坏,而她分到的并不是最好的。她认定那服务员偏心,不禁怒火中烧。但身后的玻璃门已经关上,她没法回头了。她望见前厅尽头,她刚才乘坐上来的电梯正空无一人地上下运行着。在那光洁瓷砖铺就的走廊之下,一层又一层房间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每间房里都坐着一个人,吃饭,睡觉,胡思乱想。深藏在那蜂巢底部的,是她自己的房间。瓦希蒂害怕了。“啊,机器啊!”她呢喃着,抚摸起她的《机器之书》,慢慢安下心来。
接着前厅的两壁仿佛融合到了一起,像梦中的过道一般。电梯消失了,先前掉落的书向左滑出了视线,光亮的瓷砖地面像河流一般向后掠去。微微一震之后,飞船冲出出舱隧道,翱翔在一片热带海洋上空。
黑夜降临了。有一瞬间,她看见苏门答腊群岛,海岸上的一座座灯塔,被泛着荧光的海浪环绕,发射着无人理睬的光束。这些景象很快也消失无踪,只剩下星星吸引着她的注意。星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她头顶摇曳不定,一群群地从一扇天窗游移到另一扇天窗,好像整个宇宙都在随着旋转。而且,就像晴朗夜晚常见的那样,星星有时层次分明,有时又汇聚在同一平面;有时一层层堆叠到无穷的天际,有时又遮蔽了那天际的无穷,变成一道永远限制人类目光的天幕。不管是哪种景象,她都觉得难以忍受。乘客们愤怒地喊起来:“我们是要在黑暗中飞行吗?”于是那个疏忽的服务员连忙打开照明,又拉下了金属百叶窗。当这些飞船最初建造出来时,人们对直视世界的渴望尚未泯灭,飞船上配备了大量天窗和舷窗。对于习惯文明精致生活的人而言,这反倒带来了相应的不适。甚至在瓦希蒂的舱室里,都有一颗星星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窥进来。昏昏沉沉睡了几小时后,她被一抹陌生的亮光惊醒了:黎明的曙光。
飞船极速向西,地球却向东的自转得更快,硬是把瓦希蒂一行拖回太阳。科学能延长黑夜,也只能延长片刻。想要抵消地球自转的宏大梦想早已破灭,和也许更宏大的梦想一起烟消云散了。前一个文明的目标,是要“追上太阳”,甚至“赶超太阳”。为此,人们造出了竞技飞机,速度极快,由最顶尖的头脑来驾驶。它们绕着地球飞,没完没了地绕圈,向西、再向西,人们欢呼雀跃。但终究徒劳。地球向东转得更快,重大事故不断发生,正在崛起的“机器委员会”宣布这种行为不合法、也不机械,违者当被流放。
关于流放,后文还会详述。
委员会这么做当然是对的。不过那场赶超太阳的尝试,却激发了人类在天体问题上最后的共同兴趣。那其实也是在任何事情上,人类最后一次,因思考世界之外的力量而凝聚在一起。太阳取得了胜利,但也宣告了它精神地位的终结。黎明、正午、黄昏、黄道轨迹,都再不会触动人们的生活和心灵。科学退回地下,把精力集中到她有把握解决的问题上去。
所以,当一缕玫瑰色的晨光爬进舱室时,瓦希蒂心烦意乱,试图把百叶窗关好。但窗帘啪地一下全卷了上去。透过天窗,她看见几朵淡粉色的云,在湛蓝的背景中轻轻荡漾。太阳渐渐升高,光辉直接洒入舱中,一片金色的海洋沿墙面倾泻而下。它随着飞船的晃动,如海浪般上下起伏,又如潮汐般稳步前进。稍不留意,那光很快就会照射到她脸上。一阵恐惧攫住了她,赶紧摁铃呼叫乘务员。乘务员也吓得不轻,但她无能为力;修理窗帘不在她职责范围。她只能建议这位女士换个舱室,于是瓦希蒂准备动身。
全世界的人几乎都一个模样了,但这位乘务员,也许是因其特殊工作使然,性情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她时常得对乘客直接说话,让她的举止有些野蛮和独特。瓦希蒂尖叫着闪避阳光时,服务员举止粗野,居然伸手去扶稳她。
“你好大的胆子!”这位乘客惊呼,“管好你自己!”
乘务员一脸困惑,连忙道歉说不该扶她。人们从来不互相触碰。这样的习惯由于机器的存在早已过时了。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瓦希蒂傲慢地问道。
“我们正飞越亚洲上空,”乘务员客客气气地说道。
“亚洲?”
“您别见怪,我说话俗气。我习惯用那些不机械的老地名称呼飞过的地方。”
“哦,我记得亚洲。蒙古人就是从那儿来的。”
“我们脚下,露天的地面上,矗着一座曾叫西姆拉的城市。您听说过蒙古人和布里斯班吗?”
“没有。”
“布里斯班也是建在露天之上的。
“右边那些山,让我带您看看。”服务员拉开一扇金属窗帘。喜马拉雅山主干脉展现在眼前。“那些山,它们曾被称作‘世界屋脊’。
“您知道,在文明之前,它们仿佛一道无法穿透的高墙,直指星空。那时人们以为除了神,谁都无法存在于山顶之上。多亏了机器,我们已经进步到这个地步了!”
“多亏了机器,我们真是大大进步了!”瓦希蒂附和道。
“多亏了机器,我们真是大大进步了!”昨晚那位掉了《机器之书》的乘客也站在过道里跟着念了一句。
“那些山坳里的白色物质,是什么啊?”
“我忘记它的名字了。”
“请把窗户关上吧。这些山给不了我想法。”
此刻的喜马拉雅山北坡,还深藏在暗影中;而印度次大陆的一侧,已经太阳普照。文字时代里,人们曾为了造纸毁掉山林。而现在,白雪在晨曦的光彩中醒来,云雾仍萦绕在干城章嘉峰的山腰。平原上,仍然可以看见几座城市的废墟,城墙旁河流已经枯成小水沟。这些遗迹旁边不时可见一些出舱口的痕迹,标示着现代城市的位置。放眼望去,空中无数飞船疾驰穿梭,纵横交织,精确而从容地互相避让。当它们想要避开低空大气的扰动、飞越世界屋脊时,就悠然升至高空。
“我们确实是进步了,多亏机器呀。”服务员再度念叨着,将那片喜马拉雅山藏回金属窗帘之后。
白昼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向前。乘客们待在各自的舱室,彼此互相躲避着,带着一种几乎是生理性的厌恶,巴不得赶紧回到地下世界去。一共有八、九人,大多是年轻男性,从公共育婴室被派往地球各地逝者的空房间入住。昨晚那位掉书的男子正在返乡途中,他曾被派往苏门答腊负责人类繁衍。唯有瓦希蒂,是出于私愿而旅行。
中午时分,她又看了一眼地面。飞船正飞越另一道山脉,但云雾缭绕,她看不太清。成团的黑色岩块在她脚下漂浮,模糊地融入灰暗。山体形状奇崛,有一座像个卧倒的人体。
“这里也没什么想法。”瓦希蒂喃喃道,然后把那片高加索山脉也用金属窗帘遮住。傍晚时她又看了一眼。 他们正飞越一片金色的海洋,海里布满无数小岛和一个半岛。她又重复道:“这里也没什么想法。”然后把希腊也遮在了金属窗帘后。
二、维修装置
穿过前厅,穿过电梯,穿过地铁,穿过站台,穿过滑动门。沿着离开时的每一步,瓦西蒂原路返回,最终抵达了她儿子的房间,而这个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难怪她会说这次拜访完全是多此一举。按钮、旋钮、摆着那本书的阅读桌、温度、空气、照明,一切都一模一样。即便此时此刻库诺,她的亲骨肉,终于站在了她身旁,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教养良好,甚至没有和他握手。
她避开他的目光,说道:
“我来了。这趟旅程糟糕透顶,严重影响了我灵魂的修养。真不值得,库诺,真不值得。我的时间太宝贵了。阳光差点照到我,我还遇到了极其粗鲁的人。我只能停留几分钟。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说完我就得回去了。”
“我被威胁流放了,”库诺说道。
此刻她看向了他。
“我被威胁流放了,这种事我没法通过机器告诉你。”
流放意味着死亡。被流放的人暴露在空气之中,然后死在空气里。
“上次和你通话后,我去过了外面。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然后他们发现了我。”
“可你为什么不能出去!”她惊呼道,“到地表去完全是合法的、机械的呀。我最近还听了一场关于大海的讲座。根本没人反对。只需叫一个呼吸器,领一张外出证就行。这确实不是什么精神高尚的人会去做的事,我也求过你别去,但法律上并没有禁止啊。”
“可是我没有办外出许可证。”
“那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办法。”
这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你自己的办法?”她低声问,“可那样做不对啊。”
“为什么不对?”
这个问题令她大为震撼。
“你开始崇拜机器了,”他冷冷地说道,“你觉得我找到自己的路,就是不虔诚。这就是委员会用流放来威胁我时的想法。”
瓦西蒂闻言大怒。“我什么都不崇拜!”她喊道,“我可是最先进的人。我并不认为你不虔诚,因为早就没有宗教信仰那套东西了。那些曾经存在的恐惧和迷信都被机器摧毁了。我只是说,你想找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新出路是……而且,现在也没有新的出口了呀。”
“大家都是这么假设的。”
“除了通过那些出口通道,还得有外出许可证,否则根本出不去。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那么,那本书错了。我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过。”
库诺天生力气相当大。
在这年代,肌肉发达是种缺陷。每个婴儿出生时都会接受检查,凡是过于强壮的都会被消灭。人道主义者也许会有意见,但让一个运动员活下来,并不是真正的良善。在这机器为他提供的生活中,他永远无法感到幸福。他会渴望在树木上攀爬、在河中游泳、在草地和山峦间丈量身躯。人必须适应自己的环境,不是吗?在世界的拂晓,我们把体弱的婴儿丢弃在塔伊耶托斯山上;而在世界的夕阳,我们让强壮的人接受安乐死,好让机器得以进步,让机器得以进步,让机器永远进步下去。
“我们已经丧失了空间的概念,你知道的。我们总说‘空间被消解了’,其实我们消解的不是空间本身,而是对空间的感知。我们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我决心把它找回来,于是我开始在房间外的站台上来回走动。来来回回,直到我累了,于是我重新领会了‘近’和‘远’。‘近’是一个我用双脚可以迅速到达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要乘火车或飞船才能到达的地方。‘远’是一个我用双脚无法迅速抵达的地方。那个出口就是“远”的,尽管做火车的话只需要三十八秒。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是我的第一课。人的双脚丈量距离,他的双手丈量拥有,他的身体丈量世间所有可爱、可欲和强健的东西。然后我就更进了一步:就在那时候,我第一次呼唤你,可你没有来。
“这座城市建在地底深处,只有那些出口通道露出地表,这你也是知道的。我在自己房间外的站台上走来走去之后,又乘升降机到了上一层,在那里走。就这样一层又一层,一直来到最顶层,再往上就是地面了。所有的平台都一模一样,这一层层探索的唯一收获,就是增强了我的空间感和我的肌肉。我原以为我会满足于此,这毕竟不是什么小事。但当我边走边想时,我意识到,我们的城市建造时人类还在呼吸外界空气,那时为工人预留过通风井。我满脑子都是这些通风井。我不停地想:它们是不是已经被机器发展出的各种输食管、输药管、输乐管占据了?还是留有残余?有一点是确定的:如果它们还在,那一定是在最顶层的隧道中。除此之外,所有空间都已经被占用了。
“我现在讲得很快,但别以为我当时不害怕,或者你的拒绝没有让我难过。在隧道里行走不合适、不机械、也不体面。我并不害怕踩上电铁轨而死去。我害怕的是更摸不着的东西,去做那些机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然后我对自己说:‘人是万物的尺度’。于是我就去了。很多次尝试之后,我找到了一个缺口。
“隧道里当然是有灯光的。到处都是光,人造的光,黑暗倒是例外。所以当我看到地砖上有一条黑缝时,我知道那是个例外,欣喜若狂。我把手伸了进去,一开始也只能伸进手臂,然后在里面兴奋地挥舞。我又撬松了一块地砖,把头伸了进去,对着黑暗喊道:‘我来了,我终将做到!’我的声音在无尽的通道中回荡。我仿佛听见那些已死去的工人的幽灵们在回应我,那些每个傍晚回到星空下、回到妻子身边的工人的幽灵们,以及每一代在户外活过的人们都在朝我呼喊:‘你终将做到,你快要来了。’”
他停了下来。他的样子荒唐可笑,但他最后的话却触动了她。
因为库诺最近曾申请做一名父亲,但委员会拒绝了。他不是机器想要繁衍下去的那种人。
“接着一列火车经过,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但我还是把头和手臂伸进了洞里。我这一天已经做得够多了,所以我爬回站台,乘升降机下去,叫来了我的床。啊,多么奇异的梦啊!然后我又呼唤了你,你又一次拒绝了。”
她摇了摇头,说道:
“别这样。别说这些可怕的事。你让我很难受。你这是在放弃文明。”
“可我重新找回了空间的感觉,一个人一旦如此便无法安于现状。我决心钻进那个洞口往竖井上爬。于是我锻炼我的手臂。日复一日,我做着各种可笑的动作,直到筋肉酸痛,直到我可以用双手把自己吊起来、举着床垫坚持好几分钟。然后我叫来一只呼吸器,出发了。
“一开始很容易。砖缝里的泥灰不知怎的已经松动了,我很快又推开了几块地砖,然后跟着它们爬进黑暗里,死者的幽灵给了我安慰。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描述我的感觉。我感到,第一次感到,一种对这腐败现状的抗议。正如那些死去的人在安慰我,我也在安慰那些尚未出生的人。我感到人性依然存在,一丝不挂地存在着。我该如何解释?它光着身子,人性本身仿佛是光着身子的。所有这些管道、按钮和机器没有和我们一同来到世上,也不会随我们而去,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它们也不是最要紧的。如果我够强壮,我会撕掉所有衣物,毫无遮蔽地走到外面的空气中去。但这不适合我,也许我们这一代人都不适合。我戴着呼吸器、穿着卫生服、拿着营养药片往上爬!不过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那里有把梯子,某种原始金属做的。铁路的光照亮了梯子最下面几级,我看到它从井底的碎石中笔直向上延伸。也许在建造城市的时候,我们的祖先每天会顺着它上上下下十几次。我往上爬,粗糙的棱角割破了我的手套,双手磨出了血。灯光帮了我一会儿,然后是黑暗,更糟糕的是寂静,像一把剑一样穿透耳朵的寂静。机器一直在轰鸣!你知道吗?它的轰鸣声渗入我们的血液,甚至会引导我们的思想,谁知道呢!当时我正在超出它的影响范围。然后我心想:‘这安静意味着我在做不该做的事。’可我听到了寂静中的声音,它们再次给了我力量。”他笑了笑,“我确实需要它们。下一秒我的头就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叹了口气。
“我已经摸到了用来隔绝外界空气的密封门。你可能在飞船上注意到过。一片漆黑,我的双脚踩在看不见的梯子上,双手受了伤,我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段的,但那些声音依然安慰着我。我开始摸索起门上的装置。那个塞子大概有两米半宽吧。我把手尽量向中央探去。它非常光滑。我快要摸到了中心,但还差一点点,我的手臂不够长。然后有个声音说:‘跳吧。值得的。也许中心有个把手,你可以抓住它,用你自己的方式来找我们。如果没有把手,你可能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也是值得的:你还是会用你自己的方式来找我们。’于是我跳了。那里有一个把手,然后——”
他停住了。他母亲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她知道他命该如此。就算他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这世界容不下这种人。她的怜悯中夹杂着厌恶。她为自己生了这样一个儿子而羞愧,她过去一直那么体面、那么充满想法。眼前这个人,真是当年那个小男孩,那个她教他使用按钮、带他读《机器之书》的小男孩吗?他上唇那碍眼的胡须都表明他正在退化回某种原始类型。对于返祖现象,机器是绝不会宽恕的。
“确实有一个把手,我也抓住了它。我悬在黑暗之上出了神,耳边机械运转的轰鸣,仿佛垂死梦境中最后的耳语。我曾经在意的所有事物,我曾经通过管道交谈过的所有人,此刻都显得无比渺小。就在这时把手转动了。我的体重带动了什么,我慢慢转着圈,然后——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脸朝着阳光躺着,鼻子和耳朵涌出了鲜血,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那个密封门,我一直紧紧抓着,竟然直接从地下炸了出来,我们在这下面制造的空气从那个孔喷泄到上面的天空,像喷泉一样。我爬回到缺口旁,因为上层的空气灼人,然后从洞里大口吸气。我的呼吸器不知飞哪儿了,衣服也撕破了。我嘴贴着洞口趴着,不停地吮吸着空气,直到血止住。你想不到那场景有多奇怪。青草上的这个坑里,一会我会再说这个坑,阳光照射进来,不耀眼,是透过大理石般的云层洒下来的。那种宁静,那种淡然,那种空间感,还有掠过我面颊,我们的人工空气喷泉轰鸣着!不久我就发现了我的呼吸器,它在我头顶上方的气流中上下漂浮,而再往上,还有许多飞船。但从来没有人向飞船外张望,而且以我当时的情况,他们也不可能救我。于是我只能呆在那。阳光稍稍照进竖井,照亮梯子最上面的台阶,但想够到它根本不可能。我要不是被喷出的气流抛上去,就是掉进井,也就摔死了。我只能躺在草地上,不停地一口一口啜吸着空气,时不时环顾四周。
“我知道我在威塞克斯,因为出发前我特地听了一场关于它的讲座。我们在的这房间上方,就是威塞克斯。这曾经是一个重要的王国,它的国王统治着从安德瑞兹瓦尔德一直到康沃尔的整个南部海岸,北面有万斯代克在高地保护着他们。讲师只讲了威塞克斯的兴起,所以我不知道它作为一支国际力量持续了多久,但知道了对我也没什么帮助。说实话,那时候我只能大笑。那时的我,身边躺着一个密封门,头上悬着一个呼吸器。我们三个,全都被困在一个小坑里,长满野草,蕨类环绕。”
接着他又阴沉起来。
“幸好那里是个小坑。因为空气开始落回去,像水注满碗一样将它填满。我可以在里面爬来爬去了。很快我站了起来。我呼吸着混合的气体,每当我想爬出去,那刺痛我的空气就占了上风。不过这也不算太糟。我还带着我的药片,依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至于机器,我完全忘了它的存在。我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爬到坑洼顶上,那些蕨类那儿,看看外面是什么。
“我冲向斜坡。但新的空气还是太辣了,我看见一抹灰色之后就翻滚了下来。太阳的光变得非常微弱,我想起太阳此时位于天蝎座,这一点我之前也听过讲座。如果太阳在天蝎座,而你人在威塞克斯,那意味着你必须尽快,不然天会太黑了。这是我从讲座里得到的第一条有用信息,我想也会是最后一条。这个念头让我疯狂地去适应新鲜空气,尽我所能地从这池塘里往外挪动。小坑里的空气填充得好慢。有时我觉得喷泉喷得没那么有劲了。我的呼吸器好像离地更近了,轰鸣声也在减弱。”
他打住了。
“我不觉得这些对你来说有意思。剩下的部分就更没意思了。里面没有什么想法,我也真不该麻烦你赶来。我们太不一样了,母亲。”
她让他继续讲下去。
“我爬上坑沿时天已是傍晚。此时太阳快要滑出天空,我看不太清四周。你刚刚横跨了世界屋脊,大概不屑听我描述我看到的那些小山丘。低矮、无色的小山丘。但对我来说它们是活着的,草皮像一层肌肤,包裹着起伏的筋肉。我感到那些山丘,曾以无法估量的力量召唤着古人,古人也曾热爱过它们。现在它们沉睡了,也许会永远沉睡下去。它们在梦中与人类交流。能够唤醒威塞克斯群山的男人和女人们,是多么的幸福。因为即使群山睡去了,它们永远不会消亡。”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
“难道你看不见,难道你们那些讲师也看不见,是我们在走向灭亡,在这地下真正活着的只有机器吗?我们创造了机器来实现我们的意志,但现在我们却无法让它服从我们的意志。它剥夺了我们空间的感觉和触碰的感觉,模糊了一切人际关系,把爱缩减成了肉欲,瘫痪了我们的身体和意志,如今它迫使我们崇拜它。机器在发展,但不是在我们的方向上。机器在前进,但没有朝着我们的目标。我们仅仅是些血细胞,在它的动脉中循环,如果没有我们它也能运转,它早就让我们去死了。啊,我没有什么办法,或者说只有一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人们,我曾见过威塞克斯的群山,那艾尔弗里德征服丹麦人时所见到的群山。
“就这样太阳落山了。我忘了说,我所在的山与远处的山丘之间有一带薄雾,像是珍珠的颜色。”
他第二次打住了。
“继续,”他母亲疲倦地说。
他摇了摇头。
“说吧。你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让我难过了。我已经麻木了。”
“我本想告诉你剩下的部分,但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做不到了。再见。”
瓦西蒂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她所有的神经都因他的亵渎而颤抖。但她又充满了好奇。
“这不公平,”她抱怨道,“你把我从世界的另一头叫来听你的故事,我就一定要听完。告诉我,简短点,这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回到文明世界的。”
“哦,这个!”他回过神来,说道。“你想听听我回归文明的经过。好。我说到呼吸器掉下来那里没有?”
“没有,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你戴上呼吸器,想办法沿地表走到了一个出口通道,然后你的行为被报告给了中央委员会。”
“完全不是。”
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仿佛要抹去某种强烈的印象。接着,他继续讲述,再次投入故事中。
“天快黑的时候,我的呼吸器掉了下来。我提到喷泉似乎变弱了,对吧?”
“是的。”
“日落时分,气流让呼吸器掉了下来。就像我说的,我当时完全忘了机器,而且正忙于别的事情,所以并没太在意。我有那一潭空气,外界刺喉的空气让我难以忍受时,我可以钻进去,那潭空气可能可以维持好几天,只要没有风把它吹散。等我意识到气流停止意味着什么,已经太迟了。你看,隧道里的那个缺口已经修补好了。是维修装置,维修装置在追捕我。
“还有一个警示,我也忽视了。夜晚的天空比白天更加清澈。月亮,落后太阳半个天空,有时把山谷照得相当明亮。我当时待在平常的位置,在两种大气的交界处,忽然好像看到一个黑影掠过谷底,消失在竖井里。我一时愚蠢,便跑下去看。我俯下身,仔细听,仿佛听见深处有轻微的刮擦声。
“听到这声音我才警觉起来,可已经太晚了。我决定戴上呼吸器,走出山谷。但呼吸器没了。我知道它掉落的位置,就在密封门和洞口之间。我甚至摸得到它在草皮上留下的痕迹。可它已经不见了,我意识到有什么邪门的东西在作祟。我最好逃到另一片空气中去,朝着那朵珍珠色的云,如果非死不可,也要死在跑去的路上。但我没能出发。那场景太可怕了。从竖井里,一条蠕虫,一条长长的白色蠕虫,爬了出来,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滑行。
“我尖叫起来。我做了所有不该做的事,我没有逃离那怪物,而是用脚猛踩它,它立刻卷住了我的脚踝。然后我们打了起来。那虫子任我在谷底四处奔跑,一边顺着我的腿越缠越高。我喊‘救命!’那段情形太可怕了。这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部分。我喊‘救命!’我们为何不能默默承受?我喊‘救命!’接着我的双脚被牢牢捆住,我摔倒了,从那些可爱的蕨叶和活着的群山那被拖走,被拖过那个巨大的金属密封门。这一段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如果我再抓住那个把手也许还有希望。可那把手也被缠住了,无济于事。啊!整个山谷都是这些东西。它们四处搜寻,把谷底弄得光秃秃的,还有其他白色的蠕虫鼻子从洞口探出来,随时准备支援。凡是能搬动的东西,树枝、成捆的蕨草、一切一切,它们都搬来了,然后我们全都纠缠在一起坠入地狱。我最后看到的东西,在密封门关上之前,是几颗星星,我感到像我这样的人该活在天上。因为我反抗了,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我的头撞上了梯子,才安静下来。我醒来时已经在这个房间了。那些蠕虫消失了。我周围是人工的空气、人工的光、人工的宁静,我的朋友们正在通过传声管叫我,想知道我最近是否有什么新的灵感。”
他的故事到此结束了。这故事根本无从讨论,瓦西蒂转身离开。
“这事会以流放告终。”她平静地说道。
“我倒希望如此。”库诺呛了回去。
“机器已经非常仁慈了。”
“我宁愿上帝的慈悲。”
“你说这些迷信的话,是说你觉得自己可以在外面的空气里生活吗?”
“是的。”
“你有没有在那些出口周围见过,大起义后被放逐的人们的白骨?”
“见过。”
“那些白骨就留在他们死去的地方,留作警示。少数人爬走了,但他们也死了,谁能怀疑呢?我们这个时代的流放者也是一样。地表已经不再适合生命生存。”
“真的。”
“也许蕨类和一点野草能存活,但所有高等生物都灭绝了。有哪艘飞船发现过它们吗?”
“没有。”
“有哪个讲师谈论过它们吗?”
“没有。”
“那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因为我见过他们。”他情绪激动地喊道。
“见过什么?”
“因为我在暮色中见过她。因为我呼救时她来帮过我。因为她也被那些蠕虫缠住了,而且比我幸运,她被其中一条刺穿喉咙,当场死去了。”
他疯了。瓦西蒂离开了。在随后的动荡中,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脸。
三、流放
在库诺出逃之后的几年,机器中发生了两件大事。这两件事看上去是巨变,但其实人们在思想上早有准备,它们不过是顺应了早已有之的倾向。第一件大事,就是取消呼吸器。
先进的思想者们,比如瓦希蒂,一向认为去地面游览是愚蠢的。飞船或许还有必要,但仅仅出于好奇跑出去,再坐着地面车缓慢挪动一两英里,有什么意义呢?这种习惯既粗俗又不合理,它不会带来什么想法,而且与真正重要的习惯毫不相干。于是呼吸器被取消了,当然还有地面车。极少数讲师抱怨自己无法接触研究对象,但除此之外这一变化几乎没引起什么波澜。那些仍然想了解地表世界的人,去听录音、看录像就够了。甚至连讲师们,最终也默认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发现,即便不亲临其境,从现有素材拼凑一场关于大海的讲座,效果也丝毫不减。“要提防原创的想法!”一位最先进的讲师宣称,“原创的想法根本不存在。它们不过是由爱与惧这些情感在肉体上产生的印象罢了,从这粗鄙的根基上能建立起什么哲学呢?你的想法得是二手的,若能先转手十遍更好,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能远离阻碍人们的直接观察。不要去学习任何关于这个讲座主题直接资料,比如‘法国大革命’;相反,你要去了解,我如何看待伊尼加蒙认为尤里森认为葛奇认为何永认为池步生认为卡莱尔认为米拉波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言论。
通过这八位伟大思想者的中介,巴黎洒下的鲜血、凡尔赛打碎的窗户,提炼澄成了一种你们能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效运用的想法。但务必要确保中介越多越丰富越好,因为在历史领域,总需要用一个权威来制衡另一个权威。尤里森必须去对抗何永的怀疑论和伊尼加蒙的偏见,而我本人也得去对抗葛奇的浮躁。你们这些听我演讲的人,比起我来,更有条件判断法国大革命的真谛。你们的后代则会比你们的条件更好,因为他们将了解到你们认为我在想什么,这条链条中又将新增一重中介。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声调高昂起来,“终有一天,会出现这样一代人:他们超越了一切事实,超越了一切感官印象,成为一代 ——”
他引用诗句道:
“——纯如天使般自由,
毫无人性的瑕疵——”
接着恢复演讲:
”他们将会看待法国大革命,不是看它当时实际上如何发生的,也不是看他们希望它如何发生的,而是看它在机器时代背景下,本该如何发生。”
这番演讲博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因为它道出了人们心中早已潜伏着的想法,认为应当忽略地表事实,而取消呼吸器利大于弊。甚至有人提议也该废除飞船。不过这一步并未实行,因为飞船不知怎么已经深度融入机器之中。但年复一年,飞船的使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少被思想深刻的人们提起。
第二件重大进展是宗教的重建。
这分心声,也同样在那场著名的讲座中讲了出来。没人听不出演讲结束时透出的虔诚之情,那种感情又在每个人心中引发了共鸣。那些长久以来默默崇拜着的人,现在开始公开谈论起来了。他们描述每次抚触《机器之书》时心中涌起的那种奇异祥和之感。描述诵念书中某些数字时所获得的愉悦,尽管这些数字在旁人听来几乎毫无意义。描述哪怕只是按下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按钮,或摁响一次无用的电铃,都能令他们欣喜若狂。
“机器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给我们提供庇护,”人们高呼,“通过它我们听见彼此,通过它我们看见,*在它之中我们找到自我*。机器是灵感之友,迷信之敌:机器是万能的、永恒的;机器蒙福!”没过多久,这篇颂辞就被印在了《机器之书》的首页。在随后的版本里,这颂辞已经扩展成了一套繁复的赞颂与祈祷体系。“宗教”一词被刻意回避,并且理论上讲,机器依然被视为人造物和工具。但在实际上,除了极少数顽固分子,所有人都将它当作神明来膜拜。而且崇拜的侧重点也不尽相同:有的信徒主要崇敬蓝色的光学屏幕,因为透过它能看见其他信徒;另一些则崇敬“修理装置”,也就是那个罪人库诺比作蠕虫的东西;还有人崇拜升降机,或是那本《机器之书》。每个人都会祈求自己所偏爱的那一环,希望它在机器这个整体面前替自己传达愿望。宗教迫害的现象也露出了苗头。因某些稍后详述的缘故,它并未马上爆发。但它潜伏着,所有不接受最低限度的“无派系机械主义”信仰的人,都生活在被流放的阴影下。而据我们所知,流放意味着死亡。
如果把这两大进展完全归功于中央委员会,那就未免把文明看得太狭隘了。的确,中央委员会宣布了这些进展,但它们之于这些变化的作用,比不上帝国主义时代的列国君主之于战争。与其说中央委员会引领了变革,不如说它们屈服于某种源头未知的隐形压力,而当这种压力释放之后,又会有新的、同样隐形的压力接踵而来。对于这种局面,人们乐于冠之以“进步”的名义。没有人承认机器已经失控。一年又一年,人们对机器的维护效率在提高,但对机器的理解却在下降。一个人越精通自己在机器上的职责,他便越不明白身边人的职责,于是整个世界无人真正知晓这头巨兽的全貌。那些大师的头脑都已作古,他们的确留下了详尽的指示,他们的继任者们也各自掌握了其中一部分。可是,人类在对于安逸的渴求中,已经过犹不及。它对自然资源的榨取过头了。人类正静静而自满地陷入颓废,所谓“进步”,已经变成了机器的进步。
至于瓦希蒂,在那最终的灾难来临之前,她的生活还是平静地一天天过着。她调暗房间后睡去,醒来后再调亮房间。她给演讲,听演讲。她与无数朋友交流思想,自信灵性修养日益提高。有时,她的某位朋友获得了“安乐死”的许可,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了人类无法理解的流放。瓦希蒂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在讲座不太成功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向机器申请给予自己安乐死。不过机器并不允许死亡率超过出生率,一直没有批准她的请求。
乱象开始黯然生长,她对此浑然未觉。
某天,她惊讶地收到了一条儿子的讯息。他们从不联系,毫无共同语言。她只是间接听说他还活着,他在北半球行为不端,已被调往了南半球。而且,就在离她房间不远的地方住下了。
“他是想让我去看他吗?”她想道,“绝不会再去了,绝不。我也腾不出时间。”不,这是另一种程度的疯狂。
库诺不肯将自己的脸显现在蓝色屏幕上。他隐于黑暗中,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说:“机器停转了。”
“你说什么?”
“机器就要停转了,我知道,我知道征兆。”她闻言大笑起来。他听见她的笑声,愤然中断了通讯。之后他们再没有交谈。“还能比这更荒谬吗?”她对一位朋友说,“一个以前是我儿子的人,居然相信机器就要停转了。如果这不是疯,就只能是亵渎了。”
“机器停转?”她的朋友答道,“是什么意思?这话对我毫无意义。”
“对我来说也是。”
“我猜他该不是指,最近音乐上的问题吧?”
“哦,不,当然不是。不过我们说说音乐的事吧。”
“你跟管理部门投诉了吗?”
“投诉了。他们说需要修理,让我去找修理装置委员会。我投诉的是布里斯班乐派的交响乐里那些诡异的叹息声,搞得乐曲面目全非,听上去像痛苦的呻吟。修理装置委员会答复说很快就会修好。”
瓦希蒂带着隐约的不安,继续过她的日子。一来,音乐的故障声惹得她心烦意乱。二来,她忘不掉库诺的话。如果库诺当时知道音乐出了毛病(他不可能知道,因为他讨厌音乐),如果他预知乐曲出了错,那“机器停转”正是他会说出的刻薄话。当然,他纯属乱讲碰碰运气罢了,但这巧合还是让她心里不快。于是她带着几分急躁,去质问修理装置委员会。
委员会回答,和以前一样,说问题很快就会修好。
“很快!应该马上就修好!”她反驳道,“凭什么我要去操心不完美的音乐?问题都应该马上解决。如果你们不能马上修好,我就要向中央委员会投诉。”
“中央委员会不受理个人投诉。”修理装置委员会这么答复。
“那我该通过谁来投诉?”
“通过我们。”
“那我现在就投诉。”
“您的投诉会按顺序上报。”
“是否还有他人投诉过?”这个问题不机械,修理装置委员会拒绝作答。
“真是太不像话了!”她向另一位朋友大声抱怨。
“没有谁像我这么倒霉了。我连自己的音乐都放不下心。每次叫来音乐,一次比一次糟糕。”
“我也有我的问题,”那朋友回答道,“有时候我思考时会被刺耳的声音打断。”
“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那声音是我脑子里的,还是从墙里发出来的。”
“不管哪种情况,你都该投诉。”
“我投诉过了,他们说会按顺序把我的投诉交给中央委员会。”
时光流逝,他们对这些故障已不再心生怨愤。那些问题依旧没有修复,但末世时代的人体组织已变得极为驯服,对机器的每一个反常变化都能迅速顺应。布里斯班交响曲高潮处的呻吟不再刺激瓦希蒂,她已经把它当作旋律的一部分了。那刺耳的噪音,不论是在脑中还是在墙里,她的朋友也不再为之抓狂。而那些发霉的人造食品、开始发臭的沐浴液、诗歌机吐出的错误韵脚,一开始大家都猛烈抱怨过,随后也都逆来顺受、淡忘不提了。事态就这样每况愈下,却无人质疑阻止。
但睡眠装置的失效情况则不同。这是一个更严重的停摆。有那么一天,全世界各地,无论是苏门答腊,威塞克斯,还是库尔兰和巴西无数城市,人们疲惫地按下按钮召唤床铺时,床却再也没有如期出现。这件事乍听好像很可笑,但人类文明的崩溃自此正式拉开帷幕。负责该设备的委员会遭到了投诉者的围攻,照例把他们打发去找修理装置委员会。而修理装置委员会一如既往,保证会把投诉按序上报给中央委员会。但民众的不满情绪日益增长,因为人类毕竟还远没有适应完全不睡觉的生活。
“有人在暗中破坏机器——”有怨声开始出现。
“有人想要让自己当国王,把个人色彩重新带回社会。”
“把那人流放了!”
“快抢救!为机器报仇!捍卫机器!”
“宣战!宰了那人!”
不过这时修理装置委员会站了出来,用谨慎的措辞平息了恐慌。他们承认,机器的维修装置本身需要检修了。
这一坦率的承认收到了极好的效果。
“当然,”一位著名讲师说,就是那位讲“法国大革命”、擅长为每一次新的腐化涂脂抹粉的讲师。“我们当然不该在此刻咄咄逼人地提出抱怨。修理装置过去待我们那么好,我们应体谅它,耐心等待它恢复运行。只要时机成熟,它自然会重执其职。在此期间,让我们暂时没有床睡、没有药片吃,暂时放弃其它这些小需求。我相信,这正是机器所期望我们采取的态度。”数千里之外,他的听众为之鼓掌。机器依旧将他们连接在一起。海底深处、高山之基下,电线纵横交错,构成了他们世代承继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他们的思绪也被无数运转声编织成同一件顺从的外衣。只有年老和多病的人仍心存怨怼,因为谣传连安乐死程序也出现了故障,久违的痛苦再度在人间出现。
阅读也变得困难起来。大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疫般的阴霾,使光线变得昏暗。瓦希蒂有时几乎看不清房间的对面。空气污浊起来了。人们发出了猛烈的抱怨,然而所有补救措施均告无效。演讲者们大声疾呼,语调虽慷慨激昂却显得空洞无力:“振作!振作!只要机器继续运转,又有什么关系?对于机器,黑暗与光明并无二致。”尽管过了一阵子情况稍有好转,但昔日的辉煌再也无法重现,人类自此踏入黄昏期,再没有走出来过。有的歇斯底里的声音提出要采取某些“措施”,甚至建立“临时独裁”;苏门答腊地区的居民被要求熟悉中央发电站的运作,而那座发电站位于法兰西。不过,总体而言恐慌占据了主导。人们把精力花在对着他们手中的《机器之书》祈祷上,那本书是机器全能的实证。恐惧时深时浅,有时候甚至传来点燃希望的谣言:说修理装置差不多修好了,说机器的敌人已被制服,说新的“神经中枢”正在演化出来,将比以前更有力地承担起职能。然而终于有一天,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整个通信系统突然在全球范围内崩溃了。按照他们先前对世界的理解,世界就此终结了。
事发之时,瓦希蒂正在发表一场演讲。起初,她的讲稿不时赢得掌声。但越讲下去,听众越安静无声,到最后结束时竟然一片寂静。她心里不快,便呼叫了一位专精“共鸣”的朋友。没有回应,十之八九是那朋友睡着了。接着她又尝试呼叫下一位朋友,再下一位,结果依然如故。直到最后,她想起了库诺那句意味谜一样的话:“机器停转了”。
这句话对她而言依旧没什么意义。即使永恒本身暂停了,机器当然也会很快重启。
比如,目前环境里还有一丝光亮与空气;就在几小时前,空气状况还稍有好转。她手头还有那本《机器之书》,只要书在,安全感就在。
然后,她彻底崩溃了,因为随着机器活动的停止,一种始料未及的恐惧降临了:寂静。她从未体验过寂静,它的到来几乎要了她的命。而确实有成千上万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当场夺去了生命。自她出生以来,周围就一直被机器稳定的嗡鸣声所包围。那嗡鸣对于耳朵而言,就如同人造空气对于肺一样必不可少,如今它的消失令剧痛在她大脑中翻涌。她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就踉跄向前,猛地按下了那个陌生的按钮,也就是能打开她小房门的那个按钮。
这个隔间的门是靠自身的机械铰链运作的,它并不依赖正远在法兰西奄奄一息的中央电站。门开了,这让瓦希蒂心中燃起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因为她以为机器已经修好了。门开了,她看到了那条通往自由的昏暗隧道伸向远方。只一眼,她立刻又退缩回来。因为隧道里塞满了人:她几乎是本市最后一个察觉异状的人了。
无论何时,人群对她而言都带有几分可憎,此刻眼前的景象更犹如她噩梦中最恐怖的画面。人们在隧道里四处爬行,有人大声尖叫,有人呜咽抽泣,有人拼命喘气。他们挤做一团,彼此碰撞推搡,又不时消失在黑暗中,不断有人被挤下站台,跌落到通电的轨道上。有些人围住电铃互相争斗,拼命想要呼唤已经无法启动的列车。
还有的人声嘶力竭地呼喊要求安乐死或是呼吸器,也有人在大声咒骂机器。另有一些人呆立在自己小房间的门口,跟她一样惊恐万状,不知道是留在房间里还是离开房间更好。而笼罩在这一切喧嚣背后的,依然是寂静:那寂静正是大地的声音,是逝去世代的声音。
不——这比孤独更加可怕。她再次关上门,坐下等待最后的时刻。机器继续解体,伴随着可怕的破裂与沸腾声。控制医疗装置的阀门肯定坏了,因为医疗装置已经断裂,可怖地悬挂在天花板上。地板升起又落下,将她从椅子上甩了下来。一条管子像蛇一样向她蠕动。终于,最后的恐惧来临了:灯开始变暗,她知道文明的漫漫长日走到了尽头。
她疯狂地四下旋转,祈求能从眼前的境地中得救,不管以什么方式。她一边连连亲吻着《机器之书》,一边接连不断地猛按各种按钮。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穿透了墙壁。房间里的光亮慢慢暗淡下来,金属开关上反射的光也逐渐消失。她看不见阅读桌,然后也看不见书了,即使书就拿在她手里。光明和声音一起消逝,空气也跟随着光明一起消逝,久违的虚空重新回到了这被占据已久的洞穴。瓦希蒂继续在屋里团团转,如同古老宗教的狂热信徒那样,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祈祷,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猛击按钮。就这样,她打开了自己的牢笼,得以逃脱,精神上逃脱了:至少在我的沉思结束前,事情看起来是这样。至于她是否肉身逃脱,我看不真切。她无意间按中了控制门闩的开关,肮脏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皮肤立即感受到冲击。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急促的私语声,这些都告诉她,她再次身处那条隧道之中,来到了她曾亲眼目睹人们打斗的那个巨大的站台。然而此刻,那里的人们已经不再搏斗。只剩窸窣低语和微弱的呜咽声还荡漾其间。他们正成百上千地倒毙在黑暗之中。
她放声痛哭。
很快,另一个人的眼泪回应了她。
他们俩为人类而哭,而不是为自己。他们无法忍受这就是结局。在寂静彻底降临之前,他们敞开了心扉,也终于明白了地球上真正重要的是什么。人啊,这万物血肉之花,这有形造物中最高贵者,曾经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了神,在星辰上映射出自己的力量。而俊美、赤裸的人,正在死去,被他亲手织就的锦衣活活扼杀。世世代代的辛勤劳作,如今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局。当初,那件锦衣看上去如天堂般美好,以文明的色彩染成,以无私的丝线织就。它也的确会如天堂般美好,只要人类还能将其褪去,依旧凭借神圣的灵魂,和同样神圣的肉体而活。人对肉体所犯的罪,让他们悲恸不已。多少世纪以来,他们亏待着自己的筋骨血肉、五感六觉,打着进化的幌子,直到把自己的躯体化作惨白的糨糊,变成同样惨白的观念的寄主。只剩那些握住过星辰的精神,偶尔在粘稠的身体里翻腾。
“你在哪儿?”她抽泣着问。
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这里。”
“还有希望吗,库诺?”
“对我们没有了。”
“你在哪儿?”她越过成堆的尸体向他爬去。他鲜血直流,溅满了她的双手。
“快点,”他喘息着,“我快死了。但我们触摸,我们交谈,不是通过机器。”他吻了她。
“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我们死去,但我们重新抓住了生命,就像当年威塞克斯的阿尔弗烈德击败丹人时那样。我们终于明白了外面的人所明白的,那些藏身于珍珠色云雾中的人们。”
“可是库诺,是真的吗?地表上真的还有人类存活吗?难道这条隧道,这弥漫毒气的黑暗,真的不是终点?”
他回答道:“我见过他们,和他们说话,爱过他们。他们藏身在迷雾与蕨丛中,等待我们的文明终结。现在,他们是被流放的人,但明天——”
“哦,到了明天……肯定会有蠢货重启机器,明天。
“绝不,”库诺说道,“绝不。人类已经汲取了教训。”
话音刚落,整座地下城就像蜂巢一样分崩离析。一艘飞船从出口通道闯入,径直撞上了一处坍塌的空港码头。它一路向下坠毁,一路爆炸,钢铁的机翼撕裂了一层又一层回廊。有一瞬间,他们看到了成片成片的死者遗体,而就在他们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之前,他们看到到了几缕纯净无瑕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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