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的卵子

　自啟蒙運動以來，人意識到自己有許多能力，其中最為重要的，或許是我們令他人「失望」的能力。這種能力，意味著曾經帶來「希望」，無論最終它是否實現，仍揭示了我們擁有兌現的「可能性」。

　　港星阿嬌在一次電視專訪時，提到了她「那幾粒可憐的卵子」。她說：「突然間想到，是啊！我冷藏了卵子，不如叫他去試試那三粒吧！只有三粒，真的很渺茫，那都是要試的，不然怎對得起那三粒卵子；因為他都很忙。他剛剛開了診所，又有很多工作，又要到處走，但他最近身形變好，他最近瘦了又變帥了，他有保持這健康的身體，應該是最好的時機去做；我不停地叫他，不如你去試試吧！我那幾粒可憐的卵子，無論如何都先試試，不行就再安排吧！」

　　在這簡短的訪談中，阿嬌反覆提及「試」這個詞。一般來說，「試」應該代表一種樂觀且積極的態度，滿懷希望地對未來「躍躍欲試」。然而，在此處，這個詞卻顯得有些沉重。或許是因為卵子的數量極為有限，「希望」與「失望」不成比例；也有可能是因為「試」本身充滿著不確定性與焦慮，就像NIKE的口號是「做就對了」，而非「試就對了」；「試」好像本來就不太可能是「對的」，反而「試就錯了」更符合我們的直覺。

　　她丈夫或許因為工作很忙，開了新診所而無法抽身；也可能因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有意或無意地推遲這個非典型的性行為。總之，他似乎不怎麼積極。忙了一整天，深夜回家，又聽到妻子提起那充滿不確定性的試管嬰兒時，能否在期待新生的喜悅中找到「希望」？

　　然而，我們還有什麼選擇？每分每秒，「阿嬌的卵子」在冷凍櫃裡失去活性，就在我們猶豫不決時，生命的可能性逐漸遠去。難道因為「希望」渺茫，就放棄嘗試？難道因為預期「失望」，就把目光移開？

　　德國哲學家布洛赫將人類視為「希望的動物」。他認為，只要命運骰子尚未落定，人身邊便充斥著各種「尚未實現」的可能性，我們注定被這些「可能性」給包圍、擠壓和糾纏。布洛赫主張，在結果揭曉前，我們有責任將其「實現」。即使並非每隻毛毛蟲都能羽化成蝶，很有可能，我們的結局如同那些被揉成一團棄置於角落的彩券，但是作為「希望的動物」，辜負生命的可能性是一種罪惡。正如阿嬌所言：「那都是要試的，不然怎對得起那三粒卵子？」

　　與此不同，印度哲學家奧修對「希望」則有另番見解，他認為人緊緊抓住「希望」是為了逃避痛苦。「希望」，讓人們生活在一種「很深很深的幻覺」之中。要擺脫這樣的幻覺，只有當「所有的方向都變混亂了，所有的路都消失了，未來是黑暗的，每一個慾望都變苦了；透過每一個慾望，結果都是失望；所有進入希望和夢的活動都停止了」，到了這個時刻，我們才有可能看見真相。

　　布洛赫和奧修對於「希望」的理解似乎截然不同，或許這源自於他們對於「時間」――尤其是對「未來」的不同看法。布洛赫認為，「希望」蘊藏人類身上最好也最壞的力量，包含一個人的價值觀、好惡與勇氣，推動我們實現自身潛力，走向未來；相反地，奧修則認為「希望」是「最終極的迷幻藥」，對未來的過分關注反而阻礙人們活在當下，「希望」無法引導人們走向未來，反而使人迷失方向。儘管兩人的觀點存在著深刻且根本的分歧，但是他們都同意一點：「希望」總是伴隨「失望」，帶來無盡的痛苦與疲倦。

　　所謂的「失望」到底是什麼？

　　字面上，它似乎是「喪失了希望」。如果說，「希望」指向的是我們尚未擁有、卻想擁有的東西，那麼我們要怎麼失去一個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我想失去的，是那些期盼與渴望，失去一種可能擁有什麼的心情。

　　每天早晨，當我煎荷包蛋當早餐時，不禁思考，這是成為小雞的「希望」，亦或是這種「希望」的永遠喪失。如果這顆雞蛋意外受精，擁有成為小雞的可能性，母雞小心翼翼地孵化，我們卻將其取走，敲碎、剝開，把它煮來吃。徹徹底底抹殺牠的可能性。得到了，實實在在的一顆蛋，一顆能夠果腹的蛋。

　　三粒卵子，三次希望與失望。

　　每一次嘗試，都期待它像莊子寓言中，那住在深海裡的「鯤」，儘管已經是一條大魚，卻仍對自己有所不滿。當牠怒起而飛，成為一隻「大鵬鳥」飛出海面時，我們好像看到「希望」兌現了！直到現實的海浪襲來，「鯤化為鵬」的傳說破滅，在泡沫中，只看見一隻又一隻，不斷躍出又不斷落回水面的飛魚，每一次嘗試都只讓自己更加難堪。

　　人不都說心是無限的，怎麼會感到疲倦？

　　「懈」這個字，由「心」與「解」組成，似乎暗示了「心」是可以被「分解」的。在「希望」與「失望」的反覆拉扯中，我們的「心」逐漸被分解，一種深深地「懈怠感」悄然而至。就這層意義上來說，「心」的確是無限的，無限可分的。

　　有一次，我在學校走廊練習長笛，外邊颳起強風，似乎正要下雨。當我擺好譜架，放上樂譜，打開譜架燈時，一大群白蟻飛了過來，我好奇地觀察牠們，發現牠們落到樂譜上的第一件事情是脫下翅膀，隨即便開始交配。牠們為了交配，倚靠翅膀飛到有光的地方，在交配還沒有著落以前，便脫下翅膀，那麼輕易地脫下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