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你的鳥兒會唱歌》:有一只鳥在夜裏唱歌,有一朵花爬上你的雙唇
我很難克制住對這部電影的熱愛,看完就直接給朋友發微信,在那種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時刻,我能想到的最俗的語言:真是嫉妒安藤櫻和菊地凜子啊!併發出了不絕於春天的嚎叫:戀愛真是蓬勃又美好啊!
大概是因為很少看到一部存在主義式的日本電影,以及已經說不清有多久沒有看過這麼摯拙的愛情電影,它如此認真地去描述一場心動,有關於曖昧、角力、坦誠以及本能的愛情故事,並非歇斯底里,並非平淡妥協,如此簡單又如此深刻,宛如一顆在蘿蔔上雕刻的印章,輕輕的刻骨,但不乏生脆。
《你的鳥兒會唱歌》(以下簡稱:《鳥兒》)給出了一個當代年輕人的存在主題:他們是如何在愛情裏確立自身存在的,是如何活得真實且自我。相比沉甸甸的青春傷痛或是掙扎求存的功利性而言(譬如《味園》和《燃燒》),《鳥兒》真的舉重若輕,它充滿了並非刻意昂揚的熱血,也剔除死命唱衰人生的喪氣。三角戀的主線故事其實並無多大新意,然則《鳥兒》的絢爛之處並非是討論一場愛情的合法性,它滿溢的詩意在於:愛情若是一件註定行之的事件,那浪蕩兒如他們,是怎樣定義“形而上的軀殼”,又該如何在愛情裏確立自身。
非常非常喜歡柄本佑在電影裏的表演,甚至無端猜想,或許導演也如同我一樣,喜歡他喜歡到捨不得告訴他最後石橋靜河給他的到底是什麼結果。面對這樣一個直率、真誠、又如此內省的年輕人,不給他一個石橋靜河,簡直是罪過中的罪過。
柄本佑角色是所有人物關係的紐帶。這個看似吊兒郎當的年輕人其實比誰都活得認真和真摯,甚至是有種通透的俠氣。他認真工作,實在忍不了就逃班一天,為了節省跟靜雄(染穀將太飾)合住一起,靜雄需要錢時,他就默默地借錢甩給靜雄。面對被靜雄刻意忽視的病重母親,他釋放出足夠的善意和熱情,做足了至交好友能做的一切,可以說在能看到的維度上,除了愛情,柄本佑是少有的知行合一忠於自己的人。
在戀愛上的處理,他尊重並未佐知子(石橋靜河飾)定下的一切規則,不逾矩並且默默守護。抽絲剝繭到柄本佑這個人物形象本身而言,他真是太不日本了,像是一個從上個世紀90現代穿越過來的紳士,散發著聖父的光芒,是一個相當「正義」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活得像是空氣,讓自己和周圍人都舒服自在」。
這樣一個角色稍微一愣神就容易演出刻板印象,然而柄本佑處理得非常輕盈,他緩慢地剔除掉人物身上油膩的正向感,一層一層地把單一的價值觀打薄,然後拼成了一個更多面的年輕人。一個真正的活色生香的人,對外真摯、對內誠懇,對人類寬容的年輕人。有些許的小肚腩,對生活沒有龐大而慣性的抱怨,非常克己的生存著,這種細微的踏實感讓人將他和當代年輕人輕而易舉地分割開來,就像靜雄對他的評價「他是個很好的朋友」。
面對窘迫的生活,柄本佑這個角色顯得相當從容不迫,這與同樣描述年輕人匱乏的《燃燒》不一樣,雖說都是想要在這個不公的世界裏留下點什麼,李鐘秀(劉亞仁飾)的笨拙和刻苦在柄本佑面前就顯得非常虛無了,焦慮是什麼呢?對於鐘秀而言,是不停地尋找愛慕的姑娘,以此確定記憶和自己並不是一場虛構的夢,然而這些情緒在柄本佑這裏通通沒有,或者是過於無形,面對挑釁的同事,惹到自己時就揍一頓,愛戀的女孩同時還在和社長交往,這些亂糟糟的關係狀態,和世俗的為人體系在他那裏全部都變成一樁樁虛妄。
很多時候,柄本佑像是一棵偶爾被風吹得颯颯作響的喬木,筆直又動人。你看他穿著一件俐落乾淨的白T恤,趿著一雙人字拖,茂盛而又無序的頭髮被地心引力拉著下墜,目無斜視地落落拓拓地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嘴裏念念有詞“1,2,3,4,5...”心裏想著如果默默數到120了,喜歡的姑娘從牆角突然冒出來,那就帶她回家。啊!沒想到,原來神是真的可以實現願望的。
愛情啊!在大家都還在嘴硬的時候就悄悄破了殼。
不知道導演三宅唱的心裏,懷著怎樣的心情去描繪電影裏三個人的愛情。對我而言,大概是愛柄本佑愛得過於偏執,以至於在看這場冒冒失失的愛情故事時,靜雄的存在如此之弱,他像是大多數焦慮的年輕人一樣,背景模糊,庸庸碌碌,又油嘴滑舌,有趣和活潑來得直白又廉價,常常屈尊於卑怯的愧疚裏,比如在母親的事情處理上,令人不齒許多。儘管他和佐知子約著一起去露營,我並不認為他和佐知子之間擁有愛情。再看看柄本佑呢?他日常做的瑣屑的事情,喝酒的模樣,吃飯的模樣,擺書的模樣,送佐知子回家的深夜,擠在一把傘裏面側身親吻著身旁的女孩的模樣,說著“我回家了”的模樣,為了維護佐知子大打出手的模樣。許許多多的畫面重疊在一起,他都像是一只沉靜的松鼠,面對這個世界滿是誠懇,不露一絲卑怯。
那些做過的小事,像是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裏那首著名的情詩。陷入愛情的男生啊,可以毫無羞恥地舉著一顆豌豆莢向親愛的姑娘求一次註定被拒絕的“婚”。
假如你不記得你為了愛 做出的一件最瑣細的傻事 你就不算真的戀愛過
想起那幾場夜店蹦迪戲。黑人哥們一曲亢奮的hiphop曲燃動全場,宛如當年看《味園》的回魂感,在光影交錯裏,柄本佑和石橋親吻與擁抱,勇敢地迎向對方的眼睛。很難描述當時看到這場戲的微妙感知,這種相互依偎的感覺除了「愛情」,沒有其他。一夜細雨之後醒來,佐知子就直愣愣地疊躺在地上的柄本佑背上,眼睛裏都是清晨升起的朝陽。
你看,你們拼命否認的,都像是發亮的謊言,自以為秘而不宣,其實眾人皆知。
想對最後那場可愛的告白戲留下一點念想,面對柄本佑返身奔來時的告白,石橋靜河那一抿嘴的笑,儘管透出一絲酸澀,但也並沒有釋然,是不是可以這麼想呢:你能追上她,其實就是一種答案,對吧!連紅綠燈都捨不得攔你,而她買好的火車票剛好還沒進站,那麼趁著傍晚燥熱的夏風,大呼一口氣,告訴她:“佐知子,我剛剛全部都說謊了。”
宛如聶魯達在《如果你將我遺忘》描摹的那般,這世間,所存的萬物,皆是將“我”引向於“你”,將“我”引向真正的自己。
如果我於悠緩的秋天立於窗口 凝視 晶瑩的月,紅色的枝椏 如果我於爐火邊 輕觸 細不可感的灰燼,或褶皺斑斑的圓木軀幹 凡此種種引我貼近你
當你劃著一艘小船,緩慢行駛在茫茫大海之中,在20多歲虛構的全部人生裏尋找到一個可以停靠的港口。在霧氣沉沉的清晨裏,在霞光微露的樹叢中,你終於看到小島岸邊有人在招手,是瑣細的傻事也好,又或者沉屙的準則也罷。當你的目光捕捉到微光裏的雙手,你的紳士與得體、道德和正義在此刻都悉數瓦解。
於是,你遙想的愛情和自己,像堅定的四季一樣,朝你奔行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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