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與更壞的時代

如果你還在用狄更斯《雙城記》開場那句「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來標記時代，那就過時了，用同樣可能已經過時的Hold住姐的話來說，No，Not Fashion──歡迎來到這個壞與更壞的時代。

最能代表我們世代的一首歌，我選林宥嘉收錄於第五張專輯《今日營業中》的〈壞與更壞〉。關鍵字：壞，還能更壞。

這是林宥嘉的第一首粵語歌，發片時的宣傳噱頭是由陳奕迅擔任配唱製作人；用google搜尋，會找到〈〈壞與更壞〉的政治隱喻〉、〈廣東歌的「被愛妄想症」：林宥嘉〈壞與更壞〉〉等把這首歌填滿政治意味解讀的文章。對香港人來說，這或許是林宥嘉給香港準備的一份用心的禮物，以離地的視野，局外人的角度，唱出香港整個時代的困頓與悲哀，貼切而尖銳。

初思考這個題目時，我決定只選台灣人自己唱的歌。這座島嶼擁有成熟的音樂產業和一段曾經繁榮的燦爛時光，至今仍有穩固堅實的土壤與基礎，沒道理需要憑藉他者的（好）歌來代表自己。同時我也框定條件，這首歌，必須是製作精準、完整的歌，而非粗糙、原始或者隨意的聲音紀錄，才能反映台灣的音樂生態樣貌──我們已經處在能夠做出高品質音樂的環境中，已知用火，可以取暖，可以發光。但除此之外，對於語言則沒有任何限制──因為這座島嶼曾經、也正在承載來自不同地方的語言、文化與人群，沒有一種或幾種語言能夠壟斷這裡的聲音，只要島嶼的人們仍在使用，仍願意聆聽及傳唱，它就擁有島嶼的精神與靈魂。

這是我所以不避諱選擇一首粵語歌來「代表我們世代」的原因，即使台灣島上能說或聽粵語的人是少數。

那麼，為什麼要「特別」選這首（粵語）歌呢？

除了歌曲本身的因素之外，這首歌在語言上有另一層有趣的政治與社會現實的指涉──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在運動蜂起的這些年，這八個字的口號警語並不少見，在對岸持續緊縮的言論篩選控制以及統獨壓力之下，島嶼的人們在思索相關議題時，無法忽視另一座正在被燃燒被侵蝕的島嶼的現況。血淋淋的案例在眼前，活生生的悲劇正上演，正義與人權的剝落，民主與自由的凋謝。因此，當一個台灣人以粵語唱著一首帶有島嶼毀壞意味的歌，就勢必產生一種借鏡和警醒，並勾引出橫跨島嶼間的世代共鳴和時代徵候，彷彿與我們無關，又彷彿無可迴避。今日香港經歷的，明日台灣可能會發生。這是無論何種立場與認同，都必須面對的懷疑與焦慮。

那麼，這首歌在說什麼？它能暗示台灣什麼？又如何能代表「我們世代」？我覺得那答案可能是：當我們琅琅上口世代如何崩壞，如何脆弱，如何讓人感覺難堪，我們都不會隨便好起來。天就這麼黑，隧道就這麼長，捱不過，走不完。

它的歌詞揭開現實與理想的不同，在谷底的人無法看見彩虹；披露那些要你撐下去別放棄的金句雞湯並沒有用，失敗百次也不會就變得成功。我們沒有運氣回頭，沒辦法回到美滿、輝煌的過往，只能與「死」和「病痛」持續無止盡的糾纏。句句見骨，鮮血嘩啦啦地流，滿目瘡痍的心再度被重擊。你清楚，它所講述的，不就是如此清晰無法掙脫逃避的這個壞與更壞時代？然後它告訴你：「無論多麼壞，好心態，若早知最壞尚能更壞。」沒救的，絕望從來就沒有底，所以「凡事都很壞，仍能愉快，才是崇高境界」。它將你往下拉，谷底之下還有谷底，泥濘之下還是泥濘，然後呢？最後你忍不住悲涼地問：「然後呢？在傷口上灑鹽然後呢？」

林宥嘉：「留下差與壞，請表態，若不選你便任人指派。」

即使島嶼的現狀看不見天光，你還是要選擇，選擇一條你自己要走、想走、願意走的路和方向。作詞人黃偉文在歌曲的最後留下了一句：「別乾等美麗的新世界。」只有走下去，才有可能走出漫長幽暗的隧道，迎接真正的曙光。而在那之前，沒有手到擒來的機會，沒有不藥而癒的辦法。我認為這就是這首歌契合「我這個世代」的地方。

它沒有迴避這個時代的難題，沒有不切實際的溫情鼓勵，逼著你直視黑暗，拉扯你膽怯逃避的心。它戳破你的膿瘡，刺激已然麻痺的神經，清除壞死的意志，它讓我們凝視自己的傷口，然後把苦口良藥吞下去。我們可能暫時沒有可預見的美好未來，無法回溯過往的經濟發展榮光，威權虎視眈眈，各種社會議題與病徵充斥瀰漫。我們甚至耽溺於虛無，前途茫茫，有時厭世負能量暴漲，有時卻能沒理由地輕易相信自己能活下去，又迅速清醒於黑暗。但即使如此，即使壞還能更壞，我們也要殘忍地掙扎地逼視它，直到有天我們有能力處理它解決它。

它不給你樂觀，但也不要你絕望。只有正視處境的艱難，才能沒有猶疑僥倖地解決問題，給出「我們世代」的答案，回應這個壞與更壞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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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