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送也不要
E.B.懷特打算搬家遷徙,但首先面對家裏防不勝防的雜物。
他鼓足勇氣,「即使拋棄半數財產,不惜為搬遷甩賣」,可麻煩依然不小。
讓他最絶望的一件東西,是牢牢掛在墻壁上的一面鏡子。無論怎樣與它搏鬥,都只會陷入無用的漩渦,而這種無用的搏鬥,堅持到了臨走前最後一個小時。
對他來說,這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噩夢。
「這面鏡子,大而無當,隨即成了我試圖逃離的那些東西的一個象征。它的固執嚇壞我了。」
於是,他打算就這樣任之由之,不再管這面鏡子的下一步了。
但對於一個家庭來說,如果要穩定下去,無論一方如何,總要有穩定的另一方。毫無疑問,在他的家庭里,妻子在生活中扮演了穩定局勢,給出希望,堅定信心的角色。
他的妻子認為:我們不能把鏡子丟在這兒,凡事似乎都有規矩……這面鏡子,或送或賣都無妨,但我沒有權利把它丟在屋子里,因為屋子應當清理得干干凈凈。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在臨走前的匆忙時分,不得不來到第二大道的一家舊貨店,帽子沒戴,大衣不穿——好吧,真是狼狽得如同我們每個人。
(祝福那些不屬於我們的每個人)
店東當門而立。
懷特問:你想不想收一面鏡子?
這句話被車輛駛過的噪音蓋過,他不得不重複問題:
「你想不想收一面鏡子?」
然後,他很快又說了下一句話:「好東西,真的。」
當然,事情就是這樣絶望,他只能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白送給你呢?」
店東說:「你當我傻啊。」
幾分鐘之后,懷特只能將鏡子扔在一處門洞里,而且用這鏡子打量了一下自己——
疲倦,然後沒有更多形容詞,就是疲倦。
這個故事只是一整篇文章的開頭,但我已不想繼續看後面,毫無疑問,他做的決定,得到了妻子的理解。雖然我不認為理由像E.B.懷特說得那麼簡單,但他確實幹了自己想幹的事情,然後又沒有讓家庭生出太多風波。
我讀得很有同感。
並不是針對懷特這個作家,也不是因為他記録的這件事,而是我很容易就回想起自己的那些疲倦。
疲倦不是簡單的累,也不是幹什麼重活兒,然後筋疲力盡。這就像一個碼頭工人,第一次開始加入團夥,一起搬運貨物,體驗到的就是累;第二次或許也是;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工作一天天進行,自己體力漸弱,傷病隱現,學會了摸魚偷閒,看似不再如第一次那樣辛苦,但生活的節奏已經進入到「疲倦」之中。
累,意味著你只是暫時挫折,只要有了休息,便能恢復前進的步伐。
疲倦,則大為不同,你沒法子通過短暫的休息或是三個月的旅行,就恢復一切;你就像一隻破洞的水壺,無論裝進多少水,你都不能依靠它穿行沙漠。襪子破洞,誰也不知道你鞋子裏露出了一根可笑的大腳趾;但你的難受,你自己知道。
如果夠走運,你確實想到了這一點,並且打算重新開始。
那麼,我們就不得不面對這些層出不窮,不期而遇,曾經耗費可貴的金錢收入,如今卻分文不值,連白送都送不出的東西。
我不是在說「斷舍離」,我挺喜歡這個概念,也曾經照做了一陣。但最後的最後,我發現了這些雜物之所以出現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並不是因為它們沒有斷舍離,而是我自己沒有斷舍離。
一個杞人憂天的末日生存愛好者,總會比平常人多出一些裝備,你不知道它們藏在這個人的什麼地方,但你絶對知道他有。同樣,我們沒有改變我們的生活,無論怎樣斷舍離地清理,最終仍然會和它們相遇。
斷舍離,需要的是一種真正的接受。
我們無法為未來做不出差錯的準備,而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一個永恆安全的避難所。我們沒有,他們也沒有,事實上,這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通過建立避難所,獲得真正的安全感。
如果下一刻就是末日時代,那建立避難所的人,肯定會快活地躲進去。
但在末日之前的每一刻,他們都不會擁有真正的安全感。
這就像一隻松鼠給自己預備冬天的食糧一樣——
這有用,但未來不可知。
而令人覺得可樂的,還在於懷特去找的二手店主。
作家猜測這位店主可能也在簡化自己的生活。但懷特忘記了,二手店主的店裏,正擺放著更多曾經被人「白送」的二手商品,並且期待他人來帶走這些貨,然後進更多的貨。他就是簡化生活的敵人,當然你也可以說他是終極的救星。
我們到底需要什麼?
我們並不需要什麼。
我這樣想著,慢慢合上這本書,站起來看看自己的房間。
你看,我也不是一個簡化自己生活的人。
讓我也照照鏡子,看看裏面是不是有更多的疲倦吧。
——
注:所引用的文字和故事,來自於E.B.懷特《人各有異》(ONE MAN'S M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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