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寰宇 | 放弃欧元,脱离资本主义:我在法国新“巴黎公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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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在没落,世界也是

围炉寰宇 · 栏目前言

随着炉人在四海之间的流动和成员的国际化,我们决定开启新栏目“围炉寰宇”,尝试将围炉推向世界,并能传递出炉人在行走和游历之间的经历和感悟。我们希望能跳出同一文化视阈里的自说自话,进行跨文化深度对话和对天下事的解构分析。在这个栏目里,我们将分享寰宇见闻,探讨看世界的不同方式,以及分享我们对当下社会的见解。

在这里,我们伴围炉一起,走向世界。

法国西南部的新阿基坦和奥克西塔尼大区,有着以葡萄酒举世闻名的波尔多,“空中客车”总部图卢兹,再往南便是温暖热情的西班牙,坐火车到度假胜地马赛和尼斯只需几个小时,而这里不少城镇也在法国贫困率榜上有名,击碎了人们对富庶南法的固有印象。

汽车驶入一座“鬼城”,颜色靓丽的百叶窗似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繁华,现在只有老人在这里孤独地养老。“年轻人都走了,在这儿找不到工作的!”司机说道。

奥克西塔尼大区在2020年的失业率为9.2%,位列全法第二。而我此行则是来拜访一些从大城市逃离、隐居此地的法国人,看看他们在这片甚至连基础设施都不完善的乡村田野里做什么。

罗伦斯是巴黎政治大学的法语教授,年轻时曾环游世界、教难民学法语。但在去年疫情爆发后,这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搬到了南法的大农村。

Tera主页 | 网页截图

她加入了一个叫TERA的地方社群,打算余生在这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绿色环保生活。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去家乐福或其他连锁商店,只吃自己种的或当地产的蔬果,并自己在家做面包。

“我想脱离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维护我们的环境和生存空间,而这只是我们社群的理念之一,我们真正要做的,是要构建一个新的社会。”


和资本主义抗争?

TERA是Tous Ensemble vers un Revenu d'Autonomie(共向自主收入)的缩写,自我定性为一个合作生态生活项目。它的总部在有着740名居民的Tournon d'Agenais自治市,离罗伦斯的乡村小屋车程十几分钟。

开过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和山路,我们到达了山区一个中世纪小镇。这类建于十三、十四世纪的石头建筑群被称为Bastide,在这片地区最为常见,很多已经年久失修,条件简陋。它们最初是地方统治者为振兴荒凉的西南地区、防御入侵者而建。Tera的总部就在这样的一座Bastide房屋里,一进门便到了后勤人员的办公区,以及正在开“本周事项”会议的成员们。他们许多都是80、90后,也有着个别中年、老年人。据罗伦斯介绍,他们有30多位固定成员,其中最小的有5岁的孩子,随父母加入这个社群。

坐落于中世纪小镇的Tera社区古色古香 | 吴丹

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大多都会说流利的英语,甚至也会第二第三外语,这在法国人中并不多见,可见大都接受过良好教育。在会议上,他们讨论着本周要给某位成员庆祝生日,某家需要开垦新田,某户农舍需要修缮,周日可以进行的团体活动云云。一位和蔼的老人和我握手,和我说他是一位喇嘛。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笑了笑:“对,我是一名佛教徒。但是我们也有很多新教徒、天主教徒,在这里我们有不同的信仰,但有共同的信念。”

我所见到的几名成员大多都来自巴黎,他们曾是电影编剧、全科医生、大学教授、律师、500强大公司职员,现在都放下了在大都市的繁华生活,逃离尘嚣,在这里静静开垦新的生活。

一位年轻女性带我走到地下室的小卖部,平时成员都会到这里采购生活物资。她很抱歉地说自己的英语已经有些生疏了,却用德语给我解释了小卖部的运作流程:成员可以以物换物、交换自己种植的蔬果或手工制作的面粉、果酱、肥皂等,他们也会从当地农民采购出产、支持当地产业。

Tera成员在膳食中坚持使用来自当地的食材,不少成员是素食主义者 | 吴丹

“我们并不是用欧元交易,我们有自己的货币。”,她解释道,其实在法国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地方社群,有四十多种这样的独立地方货币,并和欧元直接挂钩。Tera所使用的货币叫abeille(意为蜜蜂),他们可以以虚拟方式支付,也有印刷的纸钞形式。“这是我们和外界脱离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在支持地方经济,因为这种货币只能在这里流通,不会被存到银行里;我们刚来的时候会收到一笔abeille支持我们的生活,或者也可以通过参与社群里的工作获得奖励。”

“这也是我们和资本主义抗争的一种形式,”曾经从事国际关系工作的奥菲莉娅认为,由欧洲央行发行的欧元并不能考虑到各国地方的经济需求,在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后,地方货币作为一种保护地方经济的形式在法国兴起。

使用地方货币成为支持地方经济的一种方式 | le media

奥菲莉娅曾赴美留学、在法国驻中国大使馆工作过,目前还在远程进行咨询行业的工作,也是成员中少有的、仍在积极关注世界形势和社会走向的人。其他人的状态则仿佛活在《桃花源记》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对于他们来说,除了还在“外面世界”里的家人和朋友,那个老的世界已然腐朽,他们现在只想安心建立安然自在的生活,并不想以外界的信息来烦扰自己。当然,他们还是会关注政府发布的疫情防控信息。其实,日常生活中还是免不了和外界打交道的:交房租、汽油费、电费,仍然需要欧元;而法国的全民医疗保险,已经为他们剥离了生活中的一大负担。

但另一方面,法国并无所谓“义务教育”一说,孩子可以在家接受教育,这便是大多数TERA成员的选择。对于他们来说,大自然就是课堂,孩子用树枝在土地上写字,在野外学习动植物知识。许多成员都可以担任老师;如果实在有超过他们能力范围的,孩子则可以使用互联网查询资料。没有社会竞争和法式严苛的教育风格,他们相信这样才是孩童最理想的童年。

法国的教育也在“卷”,这与大家印象中注重鼓励的“西式教育”不同。实际上法国老师一般吝于夸奖,希望学生在“不完美”中继续努力——“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全国统一高中会考(bac)的竞争激烈程度与中国高考不相上下。法国有免试入学(逐年淘汰制)的综合性大学,也有入学条件严苛,精英云集的精英大学。笔者就读的巴黎政治大学就是典型代表。为了挤进精英大学,不少学生还会在高中毕业后进行两年的预科学习。

Tera的成员对当下社会失去信心的一大原因便是对教育的失望。在他们看来,虽然法国教育中注重”平等”、“不论出身”,但是实质上早已出现了精英阶层固化的现象。“政客、精英分子从这样的竞争系统里出来,在社会上依然保有这样达尔文式的生活态度,而同样只想维护自身群体的意义,”罗伦斯对学生迷恋分数的现象颇感失望,她希望学生能达到法国教育考核制度期待——注重批判性思考,而非单纯地获取知识。

大家一起准备食材 | le media

在奥菲莉娅看来,TERA的另一个理念是人人平等,没有阶级划分或是社会结构上的差别,每个人在社群里都有自己的角色,并努力实践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过上让自己快乐又能关怀他人的生活;同时又与地方政府合作,共同建设生态村庄、改善乡村贫困问题。

奥菲莉娅的室友夏琳曾在电影行业工作,她说自己曾在一个无政府主义社群里生活,但是觉得他们的组织理念对改善社会问题并无意义,在了解到TERA的理念和实践后便毅然加入。

“与其说我们是一个生态社群,不如说我们是个社会实验”,奥菲莉娅对我说,“我们的理念不仅仅止步于绿色生态,我们也想改变目前社会僵化的结构和形态。”


“法国在没落,世界也是”

大多数TERA的成员对法国社会十分失望。

“法国的高光时期早已过去了。它的繁荣建立在过去的殖民帝国中,而在80年代开始它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年纪较大的成员评论道。经济不景气、失业率困扰了法国多年,不少法国人将其怪罪于外国移民或是“涌入法国”的难民,在TERA成员看来,作为前殖民帝国的法国势必要负起责任,同时应当改变资本主义的经济运作形式。

“现在法国北部,我们现所在的省,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而在巴黎等大城市的贫困社区,情况一直好不起来……你知道之前许多无家可归者‘鸠占鹊巢’住在空置房屋的案例吗?法国政府自以为人道,可以不驱逐他们出别人的房屋,但是更应该做的是找出为什么这些人无处为家的原因!”

笔者和Tera成员的合影。他们拒绝使用快速迭代的新款智能机,因此画质模糊 | 吴丹

另外,他们认为目前的社会仍是十分不平等,富人垄断着一切,一人一票的民主体制也陷入危机。

“我们已经不投票了”,夏琳对我说,“因为这改变不了什么。”他们认为在法国并没有真正的左派、绿色政治家,而所谓政客一直都是背景类似,目标都在维护他们所在群体的利益。至于极右翼的玛丽·勒庞支持率高涨,他们也不想关心。

他们同时指责法国媒体对“黄马甲”的妖魔化:“媒体说他们是为了抗议油价上升,不愿意服从马克龙要保护环境的号召,这太片面了!他们真正在抗争的是法国的贫困和不平等问题。现在法国的最低工资1000多欧元,付完房租水电费各种费用,还剩下多少呢?如果你还需要养家,该怎么办呢?那些政客明白这些吗?”

在巴黎的工作生活压力确实是许多成员逃离的原因:尽管他们的收入足以维持自己的中产生活,却不免陷入疲态的沼泽。

法国人对他们的总统失望似乎早已是常态,而谈到马克龙,他们不满其在疫情期间给警察部门的拨款力度大于对医院和学校的支持。至于如何看待当下的世界,奥菲莉娅等人的态度也相对消极。在他们看来,世界仍在资本主义的体制下运行,经济实力、军事力量等因素共同产生了霸权,世界秩序受大国牵制;生态环保等议题在经济利益面前无足轻重;而全球化也在加剧世界不平等的现象。

“我并不反对全球化”,奥菲莉娅说,“但我认为区域社群应当现有发展好自己的机会,在地方社群都能保障自己的居民的生活,同时进行交流和合作是最理想的状态。”

虽然“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让他们远离了疫情的困扰,但多数成员开始反思:全球性疫情的出现说明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人与自然的联系出现了问题;资本主义的消耗式生活是不对的,我们一味地在消耗资源、破坏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边界,同时未能解决我们自身发展中的问题。在疫情之后,人们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社会了。这正是他们想要创造新社会的直接原因。

以арте́ль(农村合作社)形式建立的生态小村庄 | le media

“越来越多的法国人都搬到乡村里来了,因为大家在疫情中也看到了城市生活里的病态,同时也想追求不被危机左右的生活质量。”罗伦斯说。至于疫苗,目前法国接种疫苗数仅为3百万多,每日仍有万人感染,观望者们并不认为疫苗是走出眼下危机的良药。

TERA的主页介绍上写道:“我们想让孩子在这里快乐成长,我们在这里安然养老。”

望着春冬之交时褐色的田野,确实能体验到都市生活所没有的轻松和释然。TERA只是法国当下大大小小地方自治社群中的一个,相似的群体同样大都集中在欠发达地区的乡村。它们究竟是当代的“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还是未来社会的一种可能性?这些社群也许是得益于法国健全的社保体制、远程工作条件成熟、环保意识兴起的产物,究竟能产生多大影响,尚未可知。

隐居乡村并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选择,至于岁月静好,何尝不是一种普世向往?

作者 | 吴丹

图 | 吴丹 le media

责编 | 袁漪琳

微信编辑 | Bullet

matters编辑 | 蔡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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