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御飯糰滾下山的現行犯
從小到大在學校和職場雖然偶有不如意,過得倒也算一帆風順,贏得老師和主管的讚賞,蒙幸過關,直到在這間叫作「燈」的日本餐廳才踢到一塊很大的異國鐵板,在「燈」的兩個月也影響我往後的人生決定。沒有它,也許我已在英國嫁為人妻,或是老早就放棄異國生活回到台灣工作。
對「燈」最後的印象,是我和MB就坐在對面的咖啡館裡,外面下起夏天的滂沱大雨,該是明亮的午後因下雨顯得陰鬱,MB喝咖啡,用慌忙失意的眼神,焦急低吼:「所以我還能在這個城市做什麼?」我承受一位異國男子沉重的人生議題,來自不同的社會和家庭背景,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不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嗯…你可以到處去投履歷,來到這個城市打拚的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面對這位四個月以前還是陌生人的男子,再次讓我感到這座大城的現實冷酷,我又何嘗不是在這裡茫然打轉,一路摸索我能找到的路。他說的話,又讓我想起那位傷他心的前老闆,一位日本人,有土耳其妻子,曾經是攝影師,經營一家倫敦基本工資族也吃得起的道地日本餐廳,一個磁場和我極為不合的地方,但我依然可以為它畫上一些非主流追夢的浪漫輪廓。
「燈」,一間我再喜歡他們的食物,都不想再踏進去的餐廳,就當作是一個無緣的傷心地,那裡給我的,已有滿滿的難忘回憶,不需要回到現場都能歷歷在目。
一個倫敦冬日,透過找到短租的日本人資訊交流網,發現「燈」正在徵人,我走進這間燈光昏黃帶點深夜食堂氛圍的日本餐廳,遞出履歷時,看了下老闆,是一位身高普通,留有過肩長髮綁著馬尾的日本人。在應對初試方面,我合格了,便直接得到來試工的時間。
這不是我唯一一份工作,那個時候的我,還抱著一點闖進英國藝文機構工作的夢,一個星期裡的幾個白天,我在運河博物館當前台志工,到了傍晚再前往餐廳打工。我在世界大城裡,為自己安排一個忙碌的生活。
事後回想,這樣的忙碌對於剛進入異國職場的人來說,大概不是很簡單。
在「燈」裡,共事的夥伴包括分別來自日本和土耳其支援前後場的老闆、專做拉麵湯頭和甜點的日本大廚阿姨、三位來自斯里蘭卡報日本菜色名總像唸咒語的小廚、一位同樣在廚房工作年紀相仿的日本男孩、一位專門支援洗碗的斯洛伐克男孩、一位專職壽司料理的拉脫維亞師傅、一位西班牙吧檯調酒師,另外還有一樣負責外場和支援調酒的義大利領班、同為外場服務生的中國女孩和日本女孩。
第一次要在世界大城,和熟悉的日本食物共處,以不熟悉的方式工作。我需要適應來自相異語言文化背景同事的不同腔調,更要背下菜單上的各式菜色,每一道菜知道日文名稱,再以英文解釋食材是基本,除了料理本身,也要熟悉白酒和紅酒的名字,學會優雅拉開軟木塞,俐落在客人身旁倒入半杯酒。
首先面對的挑戰是腦袋與體能和身體的失調。每晚在餐廳的三到五個小時,總是弄到回到家時已筋疲力竭,又卡在語言使用的問題,背不出菜單上所有菜色,而開酒更是我人生裡的罩門,怎樣都把自己弄得很狼狽,軟木塞總是轉不開,需要向領班和服務生同事求救。一個月過去,菜單還是背得零零落落。比起菜單不夠熟稔,老闆對於我的開(不成)酒的技術,更感到無言,「在倫敦當服務生怎麼可以不會開酒?」,一邊嘆息,一邊鄭重表明要把我列入警告名單。
而後更為悽慘的,無非是在短短時間內,我就蒐集各種身為服務生不應做出的冒失舉動。兩顆原本好好端在手上托盤裡的御飯糰,竟然在就要安置好前滾落,一顆好端端的落在客人的餐盤上,另一顆滾到桌面,桌前女客人做出很英式的立即反應「Oh! It’s amazing!」連忙道歉後,我汗顏望向看見這一切,臉上已寫著「你完了」的領班。
又有一次,當我需要把併桌再次分開時,沒有注意到擺在中央的小燭台裝飾,就這樣掉落到地上。燭火消失但是玻璃杯破了。現場客人不多,但我又製造一次紛亂。再來是累積多次的送錯餐事件,讓我的紀錄在追求有禮和完美的日本老闆眼裡,黑到一個極致。即便追究原因,也有廚房弄混訂單過,但每當出現諸如此類問題,把餐送出去的總是我。
就在我漸漸發現若要將我的經驗洗白,必然需要離開的時候,老闆剛好也開始與我約談。「我可以理解你想要同時做很多事,在這個城市裡面找到實踐自己能力的地方,我一開始也是一位到處打工的攝影師,做過很多工作,現在有了這家餐廳…不管你未來想要做什麼,你現在在這裡,還是需要把這個工作做好,否則我們無法再僱用你。」
在「燈」的最後幾週,我承受老闆對我施加的語重心長的壓力,繼續在餐廳裡掙扎。就在我以為八成就會在失職和懊悔中度過在這最後的日子,某一天,洗碗男孩在我要結束值班離去時,悄悄下樓到休息區找我,用顫抖的手交付給我一個他親手製作的編繩手環。後來,我簡直像是遇見了守護神,每次在闖完禍需要解決現場的當下,總有一隻手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把小掃把和畚箕送到面前。
燈光昏黃的「燈」,開始冒出一股與冒失紛亂同時並存的八卦氣味。我欣然接受最後在這個餐廳裡我所能遇見的奇緣,拉脫維亞壽司師傅開始常常對我們兩個面露笑容,彷彿又看見了什麼喜事,斯里蘭卡小廚們更是個個很不正經地遇到我就嘻嘻笑。我和洗碗男孩有時候一起坐在壽司吧檯前,一邊吃員工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對談,壽司師傅一邊準備食材,一邊張大耳朵聽著,偶爾加入對話。
我當然還是沒能通過老闆的考核,離開了。事後才意識到自己在那個時期疲累的腦袋和肢體,原來我很累。從今往後,我要把生活過得慵懶又精明。
然後洗碗男孩的勤奮認真,終於被日本老闆提拔成調酒師。但始終老實古意帶著耳機洗碗的他,面對身為調酒師該有的高壓快速的工作方式,難以適應,也無法處理掉尖峰時刻蜂擁而至的多樣飲品訂單,幾週過後,老闆又要求他回到廚房後場洗碗。
面對眼前這位失意但曾經在餐廳帶給我驚喜的男孩,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當所有不論是否美好的難忘回憶,終將連接到一個必然面對的人生路口,我該如何選擇我說出口的話,才能讓他感到安心,就像當初不管我闖了無數禍他也在背後關照那樣。
在「燈」裡面各種我所製造的有形冒失,都是一種表面上難忘的惡趣味。現在想到我是讓御飯糰滾下山的現行犯,依然失笑出聲。但留在我心裡更長久的,一直都是和洗碗男孩MB所經歷過由「燈」開始的所有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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