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老師一定是寫得比我好的」—2024年閻連科在台灣

史多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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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的謙遜讓不少台下聽眾印象深刻。對於諾貝爾文學獎這個被問了很多次的問題,我請他談談經常與他名列榜上的小說家殘雪,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就這個問題說說。

台積電基金會請中國大陸作家閻連科來台灣,從12月13日到27日講三堂「台積講堂」。當前兩岸關係下,閻連科能來台灣肯定不容易,同事開玩笑,搞不好張淑芬還親自給高層打了電話呢。邀請單位當然很重要,我跟同事感慨著當前公務員不能在兩岸事務上勇於任事,而是以自以為「不出事」的原則擋下所有的事,結果是,讓幾乎沒有實質交流的所謂「陸生團」來,很多真正有真才實學的人來不了。

我很晚才讀閻連科,讀的也少。幾年前讀了他的名作《為人民服務》,真是好看!主旨諷刺不說,竟然可以在那麼多涉及「性」的描寫盡量做到不重複也不低俗,確實很厲害。

另一本《沈默與喘息:我所經歷的中國與文學》也是寫得真好,邊讀邊對照著這些年我所感受的中國社會,覺得還是大陸人能準確描述出那種狀態: 「在高度集權和相對寬鬆的雙重天空下」,這可以用來形容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情況,解釋了有人覺得環境緊縮到絕望,有人卻覺得明明就沒有怎麼樣;有人對前景悲觀至極,有人覺得是想太多;有人想對中國控訴,有人想為中國辯護......。

他也寫過,「面對豐富、複雜的中國現實,而自己的寫作總顯得簡單和偏頗」。作為報導中國的人,這完全說中我的心坎。

雖然讀得那麼少,「閻連科」這個名字在我心中卻有了一個形象,是會說故事的健筆,也是陽剛的、創作力旺盛的(寫了那麼多)、有企圖心的(所以不是濫寫,會去挑戰自己)作家。

沒想到,他其實是個非常謙虛又愛哭的人。

先說謙虛。這次來新竹清華講座,第一堂開頭就把新竹和清華捧得老高,但他的捧不「油」(說一直對新竹、苗栗這種地名心嚮往之,因為台北台中台南台東這種名稱簡單到沒有想像力;又說走在清華裡,就希望老了能住在這邊的小屋,生活在這邊多好...),只是一時不習慣,這位國際知名作家是不是因為對台灣人客氣才有些過度謙遜。

閻連科的謙遜表現得很自然,但一定也包含了人情世故的理解。畢竟他可不是什麼性格孤高任性的作家,而是有過20多年軍旅生涯的軍人,也是被各種人情溫情包圍著長大的中原土地農村人。

在第二堂的講座上,我問了關於諾貝爾文學獎的俗氣問題,但我不是問他個人感受,而是對於另一位經常榜上有名的殘雪作品的看法—這次講題是關於他大力讚揚的墨西哥魔幻寫實小說《佩德羅·巴拉莫》(Pedro Paramo),我想知道他對中文世界裡同樣打破寫實表現的作品的看法。

他一直強調,我們需要一條新的文學道路(我覺得多少反映了他的創作焦慮?),而殘雪的好在於,她這條道路上是和大家不一樣的。他讀過殘雪四、五本作品,認為可以稱為夢囈式的語言,「她一定是寫得比我好的」。

他也無可避免的再次回答關於諾獎的問題,「韓江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走遍全世界,偉大作家遍地都是,不要光看華語圈,村上春樹也很好,反正每年只有一個,也不能給十個人(大家笑),所以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小說要往哪個地方走?從哪裡汲取營養?我們能給我們的孩子留下什麼樣不一樣的文學?這可能比諾貝爾獎重要。」

說到「愛哭」,他曾在文章裡寫過:「我經常獨自一人待著時,因為什麼事,想著想著就哭了。有時會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莫名其妙地哭上很長時間。」

而這樣一個謙遜又愛哭的閻連科,把他的勇敢給了文學。不是道貌岸然、正經危坐或大聲疾呼什麼,事實上,他也坦言自己在創作上有過對當權者的妥協(譬如《丁莊夢》,只不過他發現妥協一點用都沒有),坦言面對出版審查終日都有焦慮不安。

勇敢,就是盡力在創作裡追求真實,哪怕在迂迴扭曲中也力求表現真實的情狀或想法,因為不顧良心的謊言不可能同時是高品質的文學作品。勇敢,也是願意反省自己的不足(「對現實的高度關注,對硬寫作的崇尚,正在讓我失去對普通人最日常的關注、關照和心靈的愛。」,2014)。生活中和受訪中,一個作家未必能展現出比一個維權律師更堅定清晰的抗爭形象,但在作品裡,必然有作家更深刻的面貌。

回答問題時,他還說了令我頗感意外的話。他認為台灣作家的語言表述值得大陸作家學習,還比喻大陸作家的語言像「米飯摻沙子」,台灣作家的小說語言則像精緻的白米飯;但全世界的故事,都沒有像大陸那麼豐富、荒誕、複雜,每天都在發生。

演講結束後我也排小隊讓他簽名,他一邊簽,我一邊說:「閻老師,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覺得大陸作家的寫作語言更好、更活潑。」這種空泛的爭論其實沒太大意義,只是能跟他交流也是難得。閻連科聽了就笑了,笑得特別質樸。他繼續認為他的,我還是堅持我的,重點是在這個場子裡的人都還在乎閱讀、在乎書寫。END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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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多莉在媒體工作。不是在台灣,就是在對岸,想用不陳腐的方式寫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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