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开悟
(一)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最爱看科学知识方面的内容。我刚刚能读书的时代是上世纪60年代初,那时是有很多给孩子们看到书的。如“十万个为什么”,“科学家谈21世纪”几乎家家都有几本。文革时期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半夜里几次破窗溜进学校的图书馆里去偷书,把图书馆里的世界名著几乎都搬到家里了,斯巴达克,约翰·克里斯多夫,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甚至连资本论都拿来读。我哥骂我了好多年,说我读高尔基读多了一辈子多愁善感没出息。是不是真的从高尔基那里来的说不清,但我还真是个性情中人。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看得我是如梦如痴。对科学知识无限的兴趣一直保留到今天。
长大后,开始关注理论物理和哲学。大学时为了补上学分,在选修课上便跟所有的同学一样,专选修一些只是报到不考试的课。听同学们讲有一个心理学教授专门给学工科的上一堂心理学入门课,上他的课连报到都免了,去几趟混个面熟,学期一过拿学分本子找他签个字没问题,于是我跟大家一样也选了这门课。这一去可好,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严格的讲,他讲的这门入门课,不是心理学入门而是心理分析学入门,也就是荣格(Carl Gustav Jung)的心理分析学。而此课的内容竟然就是认知学(Kognitiv)。正是这堂课,让我放弃了所学的机械制造,离开了工学院转到文科大学学心理学去了。以后很多人问起我为何有如此远距离的跨学科的选择时,我的回答很简单:所有的科学和技术都是人干的,不懂的人的认知过程,哪有什么科学和技术。80年代中期,德国学界掀起了一股对物质与精神的讨论,我还特地跑到汉诺威去参加了一个德语世界的科学大会,题目就是“物质与精神”,在会上还有幸见到了当代哲学鼻祖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当时国内也在热火朝天的讨论人体科学的问题,为此我还给钱老写了一封信,谈到我在汉诺威大会上得到的体会。至今我还保留着钱老的回信。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80年代后期有两个对我可以说是启蒙的经历。一个就是我上的这门认知课,课上的大部分内容早就忘记了,但学到了终生享用的方法论。首先是对显意识和潜意识概念的基本知识。了解到每个人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但你要注意发现他的观察问题的视角,他的视角决定了他的观察结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屁股决定脑袋。下一步就是要再往前探讨一步,他的屁股为什么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总之认知论告诉我的就是不断的提出问题,努力发掘潜意识中隐藏了什么,使人们在显意识上有这些反应。认知论教给我的重要思想方法是,当两人对话时,其实是六人在对话。一是本我,二是我与对方在社会中的地位要求的我,三是挂盔甲的我。反之亦然。先说本我,本我就是原始的我,何为原始的我,这个问题是我们一生都要回答的终极问题,也是佛学中的最高境界,只有极个别的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第二个我很好了解,就是你跟对方的社会关系,你是父亲,是丈夫,是同事,是下级,是商务关系等。第三层的我是在第二个我的基础上更近一步的角色中的我,这话太绕口,举个例子。朋友来电话,你不敢接,因为你以为他会催你还钱。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共同的发小从外地回来了,大家要聚一聚。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为了逃课而选中的心理学入门,对我后来的生活影响是很大很大的。同学中正好有个姑娘在谈恋爱,跟我讲了她正在经历和思考的问题。利用刚刚学到的心理分析学方法,我给她开一个的方子:不需回答的七个问题。这可是我一生中唯一给人家开的一个方子。
第二个经历虽是个巧遇,但给我的精神世界带来了一个量子飞跃,就是认识了小吴, 当年只有26岁的他竟然是来德国做博士后的,还是学理论物理的,居然还是周光昭的博士生。我们一见面就很聊得来,然后就是频繁的接触,大多是我们两人在他的宿舍里聊到半夜。他给我讲理论物理的方法论,选定题目后先建立坐标系统,从11维开始,一级一级的投影到5维或4维坐标,然后开算。从他那里我学会了不跟时间死磕,只是把时间做为一个轴,把考虑的问题放在4维空间里就好了。他给我讲狭义相对论,教给我在不同的坐标系中去观察问题。我虽然不能全懂,但也开了脑洞。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每次从他那里回来,就会头疼而且失眠。过几天好了再去找他理论理论。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能让人头疼的聊天。
那时在大学的中国同学人才济济,我跟几位聊得来的拉上小吴组织了一个讨论小组,讨论大家感兴趣的科学话题。我告诉大家,钱老告诉我当年他在MIT时的学风,就是找几个能交流的同学在一起讨论问题。通过争论参考他人的思想,更深入的学习和了解课题。刚开始时我们也不知道该设定什么题目,我就出了个题目,每次选定一个主讲,他要把它目前学习的课题讲给我们这些门外汉听,并要解答我们外行人提出的问题。没想到的是这个题目太好啦,大家的兴致都极高。小吴是个彻底的理论派,他提出的基础理论问题,让我们这些学工科的根本答不上来。但每次的讨论都极开心,我们都能把主讲人搞的焦头烂额。杭州来的老谭是搞海水淡化的,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反渗透膜,在怎样的条件下,只允许水分子通过。那时高分子也是很时髦的课题,我至今还很关心海水淡化的课题。我的一位发小来德国进修,学的是当年时髦的腹腔镜手术,他给我们讲不用开刀就可以做阑尾手术,听的大家是目瞪口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经历对我后来的职业生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我的第一份工作不是写求职书得到的,而是我的一篇关于开拓中国市场的论文。一入职就是高薪每月7000马克,(上世纪90年代初)我这样一个大学没毕业,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已经步入中年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了呀,人家是把我作为未来的中国市场总经理来培养的。
退休前的最后10年是做工业咨询师,接受德国大公司在中国的棘手业务,这是我职业生涯的顶峰时期。这些公司在中国市场上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通过中介公司找到我,要我到中国去解决难题。自己也没想到我还能干的非常的出色。总结起来还是要感谢认知论和方法论的基础理论。我有两个视角,一个是德国工业视角,我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的视角跟德国工程师一样。另一个是中国视角,中国工程师在国内工业环境下受限的视角。德国工程师的理所当然和中国工程师的理所当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给我的课题就是多年来鸡同鸭讲实在讲不通了的问题。我着手时就是先听,再问,再听,在问,一路问到底。钱老当年就跟我讲过,当两个截然不同的专业产生交集的时候就会发展出一个新的学科。我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个专家,尤其是我接受的任务五花八门,哪一个项目都不是我曾经干过的活儿。我之所以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不是我有什么高招,而仅仅是把问题搞清楚了,把鸡话讲的鸭懂,把鸭话讲的鸡懂。技术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理念上的差异却是非常细微和多样的。再有就是方法论的应用。我们做项目工程的非常喜欢钱老推崇的逆向思维,也就是因果倒置。老板要一个结果,那好,我们就创造出所需的几个“因”来,达到是个“果”。我们决不会摸着石头过河,我们从结果倒着往回推,看看我们能否创造出几个因来。
另外对我影响很大的一个思想方法是,“我们失去了很多的时间,就是我们没能从一开始就把问题想到底”(Alfred Herrhausen)。
几家老板对我在中国的工作都极其满意,他们对我的最高评价几乎都是这样的:我们中国项目组的人都去过中国若干次,每周都有视频讨论,我们都有一种感觉,但说不清是什么。您的到来终于把我们多年的疑惑解开了,使我们真实的了解到问题的结症。您的工作不仅是帮我们解决了技术的问题,更是让我们知道了中国同事的真实想法。
(二)
在国内做项目时,还是爱逛书店爱买书,那时南师(南怀瑾)的书很时髦也很多,就买了几本来看看,南师是儒释道三家的大师,大多的书是南师讲课的记录,非常的“白话”好看也好懂,一下子买了好多,大多都是在机场等飞机时买的。有些书带到德国来,有些放在北京的家里,还有一些丢在宁波了。从南师讲的国学到哲学再到佛学,给我打开了佛学的门,又再读了几本其它的佛书。在济南做项目住了大半年,还参加了一个藏传佛教的小组,跟他们每周日去放生,听大师讲课。利用在国内出差的机会,一到周末便游山玩水,走了不少的寺庙。所见之处大多是低俗的商务炒作,煞有介事的开光仪式,留名的捐献,很是反感。我曾经在峨眉山,无锡的灵山化了大价钱,完成了一个“信徒”该做的一切。从济南放生开始,我改变了以往不关注路边乞丐的态度,只要碰到就一定要给他们点钱。有一次在北京的地铁上,过来一位看来是有身体残疾的人,我马上起身拿钱包,但发现钱包里没有任何零钱,能拿出来的只是百元大钞,我迟钝了一秒钟还是给了他一张一百的票子。他也很是差异,犹豫了一刻才接住。我至今还记得周边人们惊讶的目光。在德国超市退瓶机旁总有一个带玻璃的小木箱,上面写着希望人们把退瓶后的结账单做为捐献给某一个慈善机构。多年来我从来不做捐献,理由是谁知道什么人拿这些钱去干什么。但我后来改变自己的态度,每次都把结账单塞进去捐款,理由是既然你有这个能力何乐不为呢。
带着这些问题再读书,慢慢的有了一种开示的感觉:所见所闻绝非佛学真谛,佛学一定是个在认知学上更上一层楼的境界。信徒们烧香求佛恳请佛主的保佑是徒劳的,佛主只认感恩。佛学的真谛是感恩,是对生命的爱和尊重。佛学跟基督教有着明显的不同,佛学讲的是学问是认知,基督讲的是教条信仰。学佛的只管自己,基督徒一定要解救他人。我理解的佛学是:无我为他,一念一行。就是要先把自己放下,为他人着想,在实践中落实在自己的一念一行当中。佛学中的念想是个很重要的概念。生活中其实有个念想足矣,远方的朋友多年没有音信,但因为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事,忽然想到了这位朋友,那么就利用这个机遇好好的想念一下,把念想的祝福带给他。在济南时有天早上下大雨,上班后听说有位开车上班的同事,今早特地打电话给一位正在怀孕的女同事打电话,要她在家里等他把车开过来带她一同来上班。这件小事让我很是感动,这就是我说的一念一行。
跨进佛学的门槛,不知不觉中看淡了对物质生活的要求,起初是并无意识,只是没有什么要求了,换季时也不想买什么衣服,总觉得还有得穿嘛,也没兴趣上街买什么东西了。直到有一次去看朋友,他们带我再去看看我离开30多年的山城,为了方便坐电梯上山,进了一家大商场。商场的一楼跟其它商场一样是卖化妆品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类香水的味道,视觉里无处不在的五光十色夺人眼目的画面,柜台后面站立着浓妆的美女,对每一位路过的“潜在消费者”献媚。我突然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外星人,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陌生和不可理喻。
再有就是在我60岁的时候,开始重新认识了父亲。我离家40年有余,几乎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儿子。这一切还得从家里的小阿姨说起,她是从陕西乡下来到北京的,到我们家里一呆就是20多年,先送走了我老妈后送走了我老爸。一次聊天时她说,你们兄弟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爷爷的一半,她在我家叫我老爸“爷爷”。我就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自己没文化也不会说话,反正她心里明白。在之后的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在我不断的在追问下,小阿姨断断续续的讲了许多家里发生的小事情。慢慢的在我心中产生一个清晰的图像,老爷子成佛了,人还没走就成佛了。父亲是个忠厚的人,亲戚们也有说他活的有点窝囊,但却绝对是个大善人。从小时候起,家族里的老人们评价我父亲就是一个走路都要躲着蚂蚁的人,这里既有对善良的赞美也有对胆小的鄙视。老爸也承认自己是个胆小的人,其实所谓胆小只是表象,本质上是不麻烦别人。他从不谈佛学,也不曾见他读佛书,他和佛学唯一的关联是我阿娘(我们宁波人把奶奶叫阿娘)是个吃斋念佛的人。1950年他把自己在上海的工厂交给他弟弟,自己独自一人来北京“参加革命”。从按小米算工资的时代开始,他就是17级的科长一直到退休,应该是共产党官僚体制里少有的一例,他为自己为孩子们活了一个平平淡淡的后半生。说平淡也有不平淡的时期,文革中他不想活了,想卧轨自杀,但为了孩子们还是挺了下来,一直活了105年。临走前几天,他说见到了他妈妈,他妈妈来接他来了。刚刚过完105的生日,第二天早上九点在睡眠中离去,无疾而终。
当年在曲阜买了一幅字,上书“舍得”两字。字写的不算是最上等但厚实饱满字符也够大,便收藏了一直挂在家中。下款有书家的注解:有舍才有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不得,知此理者大智也。这个观点似乎被大众接受,多年来我也是不太以为然,但现在看来这就是误导。这与我理解的舍得可是大相径庭。书者强调的是得,我强调的是舍,为得而舍,小人也。舍得二字是不是应该写成“舍的”。这里的“得”或“的”应该是感叹字,即强调前面的舍字来用的。如四川活里的“要的”。为得而舍这不就是吃小亏占大便宜吗,这不就是舍得蚯蚓钓大鱼吗,这跟佛学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佛学中的舍得是放下,放下才是真谛。放下是什么也不要了,不求有所得。放下先是对物质生活的放下,但不是绝对的不吃不喝,仅仅是尽可能的减少对物质生活的依赖。然后就是放下凡人世界生活中的一切喜怒哀乐,最后,也是最难的是放下自己。所谓放下自己不是去自杀,而是把自己在社会生活中所曾经扮演的所有的“角儿”放下,实现自我归零。要真说有所得的话,那佛学里唯一的得便是得道,得开悟。
(三)
上大学时在房东那里看到一本讲断食的书。此书开宗明义说,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有宗教,有宗教就有断食,从此开启了我的断食经历。刚开始时真是要了老命了,但还是尝到了甜头。减肥只是副作用,真正的收获是断食是开启脑洞的钥匙。断食期间人很软还怕冷,时不时要在沙发上打个盹儿但时间不长,起来后精神极好。看小说,真能看的进去,整个思维跟着书中的情节走,在字里行间中意识到作家的伏笔,当这个感觉在后面的篇章中得到证实时兴奋不已。每看完一部小说就有一种压不住的激情要写书评。想到年轻时咬牙切齿的读资本论时的心情,现在别说看资本论,连写资本论的心都有。
几十年来,时不时在断食,其中也有十年八年把断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岁月。退休后刚好在网上看到台湾刘乂鸣医师的每日一餐的节目很是赞同,就开始了我的每日一餐。至今已是三年有余。开悟跟断食有绝对的关系,没有长年断食经历的人是没有资格讲开悟的。说白了开悟就是被饿出来的,断食期间身体的各个部门处于停业状态,只有脑袋瓜子停不下来,所以脑袋好用。你会不断的突破自己的想象空间,时有让自己惊讶的体会。
退休三年后人慢慢的静下来了,开始进入一个自我封闭的修行模式。我的所谓修行就是一心专注给自己定下的课题,不再为生活和孩子们操心。这里准备了四篇小文,这篇是讲开悟的经历,后三篇讲开悟后的心得。转世,贪瞋痴,末法时代。
刚刚完成这篇小文,又在油管上发现易中天老师的禅学17讲。反复收听,并做了大量的笔记。破执而入,不二法门!无上正等正觉!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不眛因果!学海无边啊,一切还得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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