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友谊
事情的起因是,朋友圈一个共同认识的好友发了自己的结婚照,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圈子里引发了一点点波澜,我怀着好奇的心情和朋友讨论了下这件事,然后第一次打开以前的群聊,那个我们曾经一同约饭约唱K的群聊,在毕业之后就沉寂下去的群聊。
好久不见。
我们聊最近的生活,这个话题无可避免。我们之前都还只是在朋友圈彼此窥探,或者是听别人口中的转述,从来不曾细细聊过。当然,故事梗概相差无几,也都会抱怨工作里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但总体而言,用宇宁的话说,“都做了符合自己个性的选择。”
我说,我现在的失落来自于,以前觉得大家都在身边,所以即便是不经常聚会也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知道你们就在那儿,而我可以随时找到你们。
朋友说,现在也依然如此啊。
这是一种非常彻底的物理隔绝,大家分散在这个国家的不同角落里,当初逃离广州的决绝心态现在已经模糊了,当然还是会故作希望地说,“下次去你的城市玩可以住在你那里了!”但我们都知道这的约定的期限遥遥无期。
一个古老的现代命题,现代社会把我们推得很远,又给了我们联系的可能。一种微弱的自主权仍然抓在我们自己手里,想到这儿,我又找回了那份安全感。
汪民安在写完了漫长的西方哲学对“爱欲”的研究后,留有一章专门论述友谊。他说,友爱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要【共同生活、共同分享】。友爱是自爱的表现,只有通过朋友,我们才能实现对于自身的思考。
友谊和爱最大的差别在于,爱在达到高潮的瞬间就会逐步走向枯萎,而友谊静水流深,它无边无际,永远得不到满足,所以会一直进行下去。
二月份的时候,我在家过完年,回到了温州,重新面对自己的处境。其实那一段时间我都比较低落,我住在工地租的房子里,和做饭阿姨共同生活。大叔不在,阿姨除了准备一日三餐也没有别的事情,刷手机以及和家人打电话是她唯一的消遣。
我也努力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开始疯狂学习英语(前两篇英文文章就是那个时候瞎鸡儿搞出来的),某天坐公交车回去的途中听Ted演讲,内容是如何认识social anxiety以及如何解决它。我听完后愣了很久,我之前只知道自己是内向,但可能是一种社交障碍。
演讲里说,在社交场合过于关注自身举止,过于想表现得“正常”、“不被讨厌”的人,会觉得社交是一场巨大的消耗。这直接导致了他们不愿意去尝试更多的机会,甚至限制了他们职业的发展。
我看着自己空荡荡冷冰冰的房间,觉得如果所有的想法都只是自说自话,那么一切意义何在?那一刻我无比渴望交流,我觉得交流能把我从这种障碍中拉出来。
同时,去年年底发生的事情犹在眼前,我们开始知道人是可以被团结起来的,在这个糟糕透顶的时代里,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凝聚在一起,像一百年前投奔延安的年轻人一样,赤诚而幼稚。
于是我尝试用tinder交友。
这不是一篇tinder人类学观察,只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我对此有了很多新的想法,不吐不快罢了。
我尽量真诚,也愿意去接触同样真诚的人,虽然对此的判断只能依赖或长或短的个人简介,500字,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了。对话能够进行的唯一信念是,人都是寂寞的。
聊政治,聊女权,聊电影、脱口秀、旅行,我享受了一段时间的纯粹聊天,但这些聊天能否激发新的想法我很怀疑。初始的聊天之所以能够开启,是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有相似想法的人所吸引,从而产生“我不是一个人”的错觉。甚至是,为了主动推进对话,假装对对方好奇,假装自己很postive,假装接纳一切观点。
所谓的“结交新朋友”其实是一个悖论。它来自于个体的自我需求,为了摆脱孤独,为了被承认,为了倾诉欲得到满足,甚至仅仅是为了找一个“搭子”,热衷于此的人,无不例外会沉湎于自我表达,强势输出,但实际上已经对个体失去了兴趣。
等到那些“我也是这样!”的瞬间逐渐消失,对话便会终止。我们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共同点,等到自己的观点被重复一遍,被继续承认,我们心满意足,也同时不再接触新的,陌生的一切。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件麻烦的,耗费心力的事情。
Tinder最坏的机制在于,当聊天框不再闪烁的时候,还有一个窗口让你误以为你有很多的选择。网络姻缘一线牵,流量的随机波动,一个人以光速来到你面前,然后以光速消失。
而“交朋友”这件事,难道不是对另外一个灵魂充满好奇,并愿意理解吗?
政治抑郁也是如此,在这种状态里凝结起来的关系,实际上脆弱得可怕。我仍然记得我在和另外一个人讲这件事的时候,他理性地回应道,依靠恨意维系起来的人群,很容易会作鸟兽散。
——这就是这个时代里我们的关系,依靠着某种抽象的,变动的,如浮云般捉摸不定的情绪建立起来,但人要工作,要吃饭,不能靠纯粹的情感和概念活着。
然后一切变得不再纯粹,对话开始借助于“期待”勉为其难地进行。因为当你真的愿意理解另外一个人,这就已经走向爱了。
也发生了很drama的事情,以我的幼稚应对告终。
虽然不否认大家都是普通人,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寻找自我和这个世界的连结。但在找到真正的,自洽的自我之前,我并不觉得社交软件是好的选择。
承认自己的孤独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只是,不再需要依靠一些虚假的社交幻觉来欺骗自己了。
这段时间看beef,亚裔故事早已有之,大部分可能抓着一个点来讲,最典型的是家庭关系(当然!它是一切的源泉),剧集说了很多亚裔的各种关系和心理状态,上下代的,兄弟间的,婚姻中的。两个男女主角也属于完全不同的阶级,拥有不同的生命历程。我觉得有一个评论总结得很到位: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事业成功或碌碌无为,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容易陷入孤独?”
这就是亚裔的本质,是所有“刻板印象”的来源。
因为不论是家庭,还是整个社会,都在用一套规范来决定人的“价值”,这套规范只要存在,我们就会将它作为自我衡量的准则,于是我们所有的满足感、获得感,都依托于外界,我们无法获得关于自身的真正的满足,我们从来没有真的信任我们自己。
这是一种人与自我的割裂的状态,如果你都不愿意了解或者从来不曾了解你自己,你就只能从外界获取认同感,一个人的承认,一群人的承认,谈恋爱或是搞事业,都是人免于孤独的途径。
我并不是说人不应该谈恋爱或是搞事业,我只是觉得人应该先弄清自己要的是什么。
剧中unconditional love出现了很多次;我们好像一直觉得西方的鼓励教育是完美的,其实我也有怀疑,首先确实没有接触过这群人,其次很多电影剧集里也会表现西式精英的苦恼,看似顺风顺水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群,实际上也会活在父母的期待之下痛苦成长。
所以差异可能在于,西方人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而我们还在对unconditional love有不理性的执念。
看到这么一条引起诸多共鸣的post:
我们都试图在朋友或伴侣面前掩饰自己的怪异,但后来才知道,我们是在压抑自己最好的一面,没有什么比做奇怪的自己,却发现有人因此而爱你更快乐的了。
此类情感鸡汤会换着各种花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但这就是那种执念的表现。当然会有人爱奇奇怪怪的你,但如果没有人爱,你就要去死吗?这无疑是从小在conditional love下成长起来的人群的另一个极端。
我觉得爱就是一件简单的,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要再区分朋友之爱,家人之爱,浪漫爱,不要再纠结于unconditional还是conditional,不要再自我压抑,诚实地面对自己,像beef里一样,发疯也没有关系。
我很少考虑亲密关系这回事。那天看到一句话,“在你失恋的时候,你会找好朋友倾述。但你要知道,你和这个好朋友之间的关系,才是真正的亲密关系。”
小杨那天和我说起,好的关系,一定是能够给你足够大的安全感和信任感。我们之间有牢不可破的信任,所以即便不在一个城市,即便很长时间不联系,再一次联系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无比舒适。
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好像一直面临着交不到朋友的重大人生问题。网络上充斥着类似的讨论,“要不要和同事交朋友”,“工作以后如何拓展社交圈?”在长吁短叹了很久的“为什么找朋友这么难?”之后,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朋友会成为朋友?
和谁走的近,和谁疏远,好像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是生活中潜意识里的状态,当然还包括物理距离(如舍友),如果细细分解,我们是如何做出选择的呢?
这也是小杨开启的话题,她说人会根据某种“性格特质”选择朋友,我们当然都更愿意接近正直善良而非阴暗孤僻的人;广义而言的性格特质我认为没有特别大的参考价值,因为大部分人都还是守法守序的公民,不会做出特别不道德的事情。
选择和自己接近的性格还是互补的性格?好像也不是普遍的标准,但就我而言,身边的朋友偏内向/自省式的人格会多一些。但我确实会被不同性格的人所吸引(但吸引不是一定会指向交友),比如说,作为一个理性的人,会被情感驱动的人(简单说就是比较疯的人)所吸引;作为一个时常焦虑总是在寻求严肃意义的人,会被那种无所谓、不在乎、坦然生活的人所吸引(就像是唐志军和孙一通的关系)。
或者是因为共享的生活经验,成长经历、兴趣爱好、对于世界的认知。更多时候,好像也仅仅是因为在一起消磨了更多的时光。比如我和我读书时的伙伴,固定的约饭,固定的长谈,为我们的友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对于introvert人来说,这样的互动必须依靠外界的推动,因为他没办法主动把自己主动置入人群之中。
也会因为共同抵抗什么而成为朋友,依靠恨意虽然脆弱,但并非不存在。这样也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女性之间更能产生紧密的联结,因为我们面对的“敌人”更多,更强大。所以同样是女性友谊,《我的天才女友》会让我数度流泪,《重启人生》则更像是个美好的童话,虽然温馨得让人心生羡慕,却始终有一层文化和阶级的隔膜。
亚里士多德说的没错,友爱依靠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快乐。我们向朋友索取切实的帮助,所以我丝毫不怀疑小学中学时一些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是因为可以抄我的作业。说起来似乎很现实,但像我这样,拥有“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心态的人,朋友应该不会很多。
那天挂完电话,我想了会儿才睡着。我如此享受朋友聚在一起的感觉,很多时候会幻想这样的场景,朋友们开party,听音乐,聊天,我也不用说话,就站在厨房里准备准备食物,或是在一旁开一瓶酒,我看着她们,心里宁静而愉悦。
我觉得每次看着姐妹们读诗作画的贾宝玉,应该也是此番心情。
布朗肖认为,朋友是保持距离的人,不过是一种纯净的距离,我们在这种距离中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也是一种话语,它“平静地维持着自身”。
所以就像是福柯和布朗肖通过阅读和写作交流一样,我在这里写下这篇日记,也是在和我的朋友保持联系,在聊天。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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