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扬游——天王宫中一狂徒

在两江总督史料展庭院的北侧，有另一个展馆，名为“洪秀全与天朝宫殿历史文物陈列”。整个展馆由西中东三个院落组成，展示的内容有太平天国时期的天王宫殿模型和天国史料陈列等。

天王宫殿模型展厅里展示了一组天朝宫殿模型。天朝宫殿是天王洪秀全所居住的王宫，包括大照壁、牌坊、御河桥、荣光门、真神殿、金龙殿、东西花园等建筑，规模宏大，金碧辉煌。只可惜在湘军攻克天京后一把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所有的金碧辉煌都化为了灰烬。正如清代诗人何绍基在《咏天王府》诗中所云：“十年壮丽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鸽飞”。如果没有烧掉，后来民国的总统府就会和如今的北京故宫中南海相似，宽敞宏大，古色古香，恬静而略显阴森。

史料展内容分五部分，有定都天京、社会风情、兴政建制、天京内讧和天国倾覆等内容，全面介绍了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从1853年到1864年12年的兴衰史。在另外的展厅里还复制了天王宝座和书房等场景。天王府天王宝殿是总统府景区里最有人气的地点之一，游客们都挤在宝座前想象着当年天王的霸气与奢靡。

展厅门外有一副柱联：“尊天父开天国，是非功过千秋鉴；自金田到金陵，成败兴亡一警钟。”这幅对联是曾任南京博物院副院长同时是江苏省太平天国史学会秘书长的金实秋先生所题。联语中的语气表明，作者对洪秀全的是非功过评价似乎更多地倾向于正面，而于太平天国的成败兴亡，则是深深感叹其中深刻的历史教训。

洪秀全，一位屡试不中的落选老童生，在备受打击之后，其激愤不平之气有一天终于爆发了。他自称是上帝的二儿子，耶稣的弟弟，创教派“拜上帝会”。在纠合了一批同样对社会极为不满的下层读书人和其他信众之后，1851年1月11日发动了广西金田起义，建国号太平天国，自称天王。起义很成功，酿成了中国近代史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太平军以几十万之众挥师北伐，克永安、打长沙、陷武汉，继而顺江而下，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在中华大地迅速展开。1853年，太平军攻克江宁，遂改名天京并将太平天国定都于此。洪秀全入主天京之后，建立政权、颁布制度，同时大规模建造宫殿。规模宏大、美轮美奂的天朝宫殿，不久便在原满清两江总督署所在之处拔地而起了。

走进展厅，这里模拟的是天王宝殿，一座纯金盘龙大椅在正中央，正是复原的天王宝座，整个房间里上上下下都是金碧辉煌，闪闪发光。宝座上方高悬一匾额“太平一统”，两旁有堂柱联：“天命诛妖，杀尽群妖，万里河山归化日；王赫斯怒，勃然一怒，六军介胄逞威风。”此为洪秀全题太平天国太阳城（天王府外城）联。其中“王赫斯怒”来自《诗经》，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意为：“文王勃然发怒，于是整军备武”。本联的上下联以“天王”称号冠首而成，可见是洪秀全的专用对联。游客们均挤在天王宝座前，回身与宝座合影。在金光闪闪的天王宝座映衬下，一个个都显得容光焕发，仿佛也都沾上了宝座挥发出来的“金糠”。

在另一间天王办公房内，有雕饰花纹的大桌，精雕龙图的长椅，金漆山水的五扇屏风。上方挂着金边红地金字的横匾“人间天国”。有柱联：“虎贲三千，直扫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这也是洪秀全所撰题金龙殿的对联，其意为：统率三千勇士，直捣幽燕之地，推翻满清，夺得江山，登上帝位，重开尧舜太平盛世。气势可谓磅礴，称霸天下的气概直逼所有开国帝王。

再前行，又到一座楼阁前，或为模拟洪秀全卧室，门口有一副对联，写着：“予一人乃圣乃神乃文乃武，众诸侯自西自东自南自北”。其中“乃圣乃神乃文乃武”，便是洪天王自封的“四个伟大”，而下联便是众将士“来自五湖四海”。内里的堂联为：“朝纲理治运转乾坤，天泽流行恩赐雨露”。洪秀全还特意刻制了“天王洪日”的玉玺，并在《圣经·启示录》上批曰：“朕是太阳”。看来，中华大地上的红太阳老早就从东方冉冉升起过一回了。

定都天京建起宫殿之后，天王避居深宫，开始享受胜利果实了。但太平军并没有消停，而是继续分兵西征、北伐，满清的大半江山都陷入战火中。

不过，从此天王的好日子却不再了。因为掌握军政实权的东王杨秀清“威权逼己”，天王遂密诏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及顶天燕秦日纲铲除东王。此即为史称之“天京事变”。天京从此事多，太平天国上层内斗愈演愈烈。不久，翼王石达开因受猜忌而负气带领大军出走，太平军实力锐减，太平天国也开始走向下坡路。

此时，曾国藩的湘军却是愈战愈勇，逐渐壮大，进逼天京。太平军失守安庆，英王陈玉成不久被害。湘军合围天京，忠王李秀成回援失败。1864年6月1日，天王洪秀全病逝，终年51岁。同年7月19日，太平天国都城天京陷落，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正式结束。

对于洪秀全和太平天国运动，除了在满清时期被斥为“长毛造反”、视其为“匪”为“寇”之外，我们以往一直都是有非常正面的评价。一场如此轰轰烈烈的运动，有不同评价很正常，各方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出评价，即所谓“古为今用”吧。

清末时期，作为革命党领袖的孙中山，一方面受到幼时村中太平军老兵影响，从小崇拜反满英雄，另一方面是他们自己也正在进行着反满起义，自然对同样是反满兴汉的太平天国运动给予正面评价。孙中山曾自诩为“洪秀全第二”，认为对洪秀全这样的人物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他曾说：“太平天国一朝，为吾国民族大革命之辉煌史”。孙中山将洪秀全与朱元璋相提并论，均赞为英雄。这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一点都不奇怪。

蒋介石作为孙中山的追随者，自然也持有相似的观点。1928年蒋介石、白崇禧、于右任等人在《太平天国诗文钞序》中有云：“太平天国之战争，为十九世纪东方第一之大战；太平天国之历史，为十九世纪在东方第一光荣之历史。而其政治组织与经济制度，则尤足称焉。余自幼习闻乡里父老所谈，已心向往之……”此外，由于对太平天国的推崇，蒋介石甚至要把洪秀全尊为与岳飞、诸葛亮相等地位的英雄人物来进行纪念。

一些文章也提到，作为一个政党，国民党自成立起，对太平天国一直采取隐恶扬善的态度，持完全肯定的立场，有所谓“太平诸杰，被视为民族革命英雄及革命先进”。1929年，南京国民党中央政府就颁发《禁止诬蔑太平天国案》，禁止在一切书籍、杂志、报刊、教材、读物上攻击太平天国。

但当国民党坐稳政权之后，显然对于民间的“起义”和“造反”不能容忍了，对太平天国的评价也随之改变，尤其是太平天国反孔孟之道等中国传统文化，与国民党立党立国之本发生严重冲突，更是难以在文化和思想上相协调。

毛泽东则是始终对洪秀全与太平天国持正面评价，毛泽东必定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运动中学习到了许多动员群众起义造反的经验和教训，因而对洪秀全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在他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写道：“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尤其是共产党也是由农民运动起家，对于“农民起义”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凡“农民起义”似乎就是正义的、先进的、革命的，其中的逻辑自然是“造反有理”。按照这个政治定性，在中华书局1991年出版的罗玺纲《太平天国史》中，洪秀全直接被称为“伟大的革命思想家”，而洪秀全的老对手曾国藩，则被戴上了“反革命头子”的大帽子。

约十年之后，200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另外一本书，即学者潘旭斓的《太平杂说》。这本书用史实揭示出，洪秀全不是人民大救星，而是大暴君、邪教主，太平天国运动是对中国文化、经济的大破坏，它统治下的百姓、妇女、臣民生活得更加暗无天日。许多研究者也趁机跟进，在他们的描述中，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极为邪恶，他们的主张不过是空中画的大饼，而实践中却是杀人如麻，太平天国运动十二年，就造成了几千万甚至上亿的人口减损，用血流成河来比喻完全不是夸张。

《太平杂说》书中的观点在社会上可谓一石激起千重浪，在民间造成了观念上的大冲突，今天的媒体上既有标题为“英雄史诗，历史悲剧”的怀念文章，也有大量带着“邪教天国”字眼的贬斥文章。由此可知，“太平天国邪教说”和“太平天国革命说”的观点，目前依然同时普遍存在于立场对立的学者头脑里。在一个对舆论有管制的社会里，正面与反面评价居然能同时存在，只能说明这个社会正处于某种转型期，一旦转型确定，必然会选定一种论调不动摇。实际上，我觉得，以目前执政党的地位和利益所在，从前宣扬过的许多观念都应该彻底转变，包括“打土豪分田地”以及“农民起义”等等字眼，甚至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宣言，以及“全世界劳动者团结起来”这样的口号，最终都可能会成为敏感词汇而被屏蔽。

由上可知，如何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往往会根据政治需要而改变。但对于普通草民来说，无所谓评价，往往不过是人云亦云，或不过是猎奇而已。在参观完历史文物陈列展之后，我对洪秀全唯我独尊的霸气却是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洪秀全作为从前的读书人，也喜欢舞文弄墨，一生撰写过不少楹联，其楹联作品中均饱含一股王者之气。据民间传说，他年少时曾有题联：“夜浴鱼池，摇动满天星斗；早登鳞阁，力挽三代乾坤。”入主天京之后，豪迈气概更是澎湃而发，他为自己的王宫题写的对联前面已经见过几幅，此外还有：“独手擎天，重整大明新气象；丹心报国，扫除外族旧衣冠。”每一联都可谓之为气势宏大、壮阔、磅礴。

此外，他还为其他诸王题写楹联，例如，题太平天国英王府联：“王者命自天，谁敢化蛇当道；英雄居此地，何妨扪虱谈兵。”题太平天国翼王府联：“翼载著鸿猷，合四海之人民，齐归掌握；王威驰骏誉，率万方之黎庶，尽入版图。”题太平天国忠王府寝殿联：“马上得之，马上治之，造亿万年太平天国于弓马锋镝之间，斯诚健者；东面而征，西面而征，救廿一省无罪良民于水火倒悬之会，是曰仁人。”

以上楹联中所表现出的天王气概，可以用“胸襟博大”“意境深远”“气势恢宏”等词汇来描述，甚至是“惊天动地”“吞吐风云”“摧山撼岳”“雷霆万钧”等等等等的溢美夸赞词汇。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时，可能就完全不同了。当年有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曾到访天京，与天王洪秀全有过些许交往。他说，他发现洪秀全已经完全疯了，洪秀全硬逼着传教士承认太平天国王朝就是真正的天国，天京是基督教和世界帝国的中心，他和他的儿子，是上帝和基督在地上的人人可以见到的代表。英国领事官富礼赐（Robert J. Forrest）也曾访问过天京，他认为天王洪秀全是一个最为顽固的、不能匡正的异端之徒。

显然，对洪秀全所撰写的楹联中表现出的英雄气概，我们也可以简单地用“唯我独尊”“狂妄自大”来形容。其实，历史人物的作品，不论楹联，还是诗词，都是该历史人物的一种外在表现，和该人物一样，应褒或贬，都只不过存于评论者的立场和观念，均随着立场的变化可以瞬间转变。

《青山依旧之改朝换代总统府》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