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芒杏河保护地护林员:菲氏叶猴之缘 | 围炉 · NYUSH
2021年六月初夏,上海纽约大学的院长基金公益服务项目的成员(Dean's Service Corps)来到中国西南边陲的中缅边境之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芒市,走近菲氏叶猴的栖息之地,揭开这些美丽精灵的神秘面纱。此次采访对象是三位平凡而质朴的护林员,他们本来是轩岗乡的村民,却因为对自然和生灵的热爱聚到一起,保护濒危的菲氏叶猴。
采访人为上海纽约大学的院长基金公益服务项目(Dean's Service Corps)成员,下文简称DSC。
被采访人如下,下文简称他们的小名或者自然名(有别于法定名字而为自己起的一个来自于大自然的名字,可以是植物、动物或自然现象)。
石斛(自然名):赵德平
菲氏叶猴(自然名):杨开所
咪七(小名):黄七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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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
菲氏叶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中被列为濒危物种,而芒市是目前国内在单一地区发现的最大菲氏叶猴栖息地。2018年,德宏州林草局、芒市林草局、云南省绿色环境发展基金会及相关部门积极协调资源,并组织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和西南林业大学的专家团队,对区内的菲氏叶猴种群及生物多样性进行本底调查,完成了《芒市菲氏叶猴栖息地科学考察报告》,发现猴子有五群,约320只。此次我们所探索的这片山林里居住着其中的一群,大约140只。它们也是芒市轩岗乡人心中的精灵。
通过图片,我们可以看到菲氏叶猴长着浅银灰色的毛,长长的尾巴,娃娃脸,眼睛周围还有像白眼圈一样的白色茸毛。
当地护林员石斛介绍到,当地老百姓原本习惯把菲氏叶猴叫做灰猴。当地也有很多与灰猴相关的地名,比如村子往上走就是当地老百姓口中的灰猴洼。山上还有连着的两个猴子坪,一个叫大猴子坪,另一个叫小猴子坪。听老人们说,在他们爷爷的爷爷辈的年代就有灰猴了,他们说这灰猴就是里土生土长的。后来当地的林草局规定采用统一的名称,也就是灰猴的学名——菲氏叶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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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
芒市人和菲氏叶猴之间的深厚感情,经历了几代人的时间才发展到今天。
护林员石斛分享到,他三代人都在山里面生活,靠山吃山嘛。自他们小时候懂事起,就知道有这种灰猴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山里面。后来当地政府进行低产林改造,把效益低的野生林大量砍伐,烧了又种新树,猴子没有地方呆了就往山后面跑。那个时候附近的傣族村民会猎杀它们,因为猴子的干巴(晾干的猴肉)很好吃。渐渐,菲氏叶猴越来越少,几乎看不到了。
石斛等几个村民自发组织起来找猴子。一开始发现它们的时候数量很少,栖息地也被人为破坏。也有当地的摄影爱好者拍了照片回去反应给州市的林草部门。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把这个地方作为菲氏叶猴的栖息地保护了起来。亚热带雨林的植被恢复很快,距离现在也就六七年的工夫,树林又重新从山洼延展过去了。2020年12月在云南省绿色环境发展基金会的帮助下,由芒市镇河心场村和轩岗乡芹菜塘村的村民自发组织成立了芒市芒杏河自然生态保护协会,用爱和行动保护着这两万四千一百零七亩菲氏叶猴栖息地。
在护林员咪七小的时候,有听老人家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老猎人进山去打猎。一天,他看到了一只抱着金色猴宝宝的母猴,猎人正要举枪,那猴妈妈居然向他摇了摇手,又指了指怀里的宝宝,像是在说,“不要打我的孩子。”从此以后这个猎人就把枪放下了。眯七说:“这些猴子都是有灵性的,它们就和人一样。所以我们后来不但不打猎,还要去保护它们。”
2016年前,咪七一直在山里从事中草药种植,后来在芒市林草局的培养下,正式成为一名专职护林员。这一干,便与菲氏叶猴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年基本上有两百多天的时间都在山里面,有时候一天要跟着猴群跑十多公里,这一跟就是六年,如果要算上此前跟猴的时间,就有八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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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DSC|几年在大山里与菲氏叶猴相伴,你们应该练就了一身厉害的寻猴技能吧?
菲氏叶猴|我们在山里面长大,对山形比较熟悉,平常也都是在山林里面做农活。我们每天都要跟猴,就是跟踪监测猴子的行踪,每半个小时用GPS定位一次,记录和了解它们的习性,比如菲氏叶猴在什么位置,吃什么,几点休息等。
跟猴是需要经验和技巧的,因为你需要在山林里敏锐地发现猴子们的存在。我们平时走的可不是现在这条巡护路线,而是比这还要难走一百倍的崎岖山路。因为雨林里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到处是陡峭的悬崖绝壁,坡度近乎垂直,甚至要攀着藤子才能爬上去。
咪七|猴子从山这边到对面只需要短短几秒时间,但我们人却要走很久。有时候巡山一天要走七八万步,还很危险。2019年,我在追逐猴群时踩空跌下悬崖,大概跌下了三米多,才抓住一根救命藤条往上爬,最后脱险,还好没怎么受伤。在我们山区,移动和联通手机都没有信号,万一失踪了都没办法求救。我当时非常后怕,后来就把手机换成电信的了。
但是追猴也有很多收获,比如我站在山崖这边,别看隔着数百米远,只要对岸的树林一晃动,我立马就能看到林叶之下的菲氏叶猴。他们都笑着说,我眼睛比八百倍的长焦镜头还厉害呢。记得人民网来采访的时候,连续两天找不到菲氏叶猴,问我说猴子在哪里。我说你们不用去找,去瀑布看,它们一定在那里。跟猴时间太长,自然和猴群就有心灵感应了。
DSC|现在正好是中午休息时间,您说我们能看到菲氏叶猴吗?
咪七|它们这会儿在睡觉,是肯定不会出来的,你们怎么看都看不到。我之前拍到过菲氏叶猴打哈欠的视频,有时它们还会打呼噜呢(咪七模仿猴子打呼,惟妙惟肖,把大家都逗笑了)。菲氏叶猴要等到下午才真正活跃起来,当夏天白天长的时候,要等到下午五点半左右,冬季要等到三点。它们在林子里跳跃觅食的时候,那一片林子都在晃动啊。
菲氏叶猴|这种猴子很爱干净,喝水只喝高处直流下的溪水。他们非常挑嘴,只吃新鲜干净的叶子,给它水果也不吃,就好像在说“你要害死本王”一样。
DSC|我们听说刚出生的小猴特别可爱,你们有见过吗?
石斛|可以看见小猴的时间段是十二月底一直持续到四月底。小猴一生下来通体金黄,非常可爱。母猴抱着它的时候,它就会在怀里撒娇。小金猴出生后特别受欢迎,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大猴们都会争着抢着去抱它。三个月到六个月以后它就会从头部开始变成灰色。每到那时候我们都笑称,小金猴就要开始变丑了。
菲氏叶猴|小猴子相对来说是很脆弱的。去年就在我们这座山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只猴妈妈抱着小猴从悬崖跳到另外一棵树上,也许是因为跳动的幅度太大,小猴突然掉下去了。我本能地拼命往下跑,看见猴妈妈也在往下飞奔。菲氏叶猴抗摔能力特别强,几百米的悬崖,我们人类估计都要摔死,但当时小猴应该只是摔晕了。猴妈妈冲过去抱着小猴就跑,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又非常心疼。
DSC|所以你们作为护林员不会特别接近菲氏叶猴,而是远远地守护它们吗?
菲氏叶猴|我们一般不太接近,最近距离大概有五米远。猴群和咪七更熟悉一些,可以达到两米。但有的时候菲氏叶猴会主动接近我们。比如我们在树荫下午休,它们就在树上观察我们,有时也会趴在树上和我们一起睡觉。时间长了,就觉得这群猴子就跟我们养的小孩子一样。
咪七|这些菲氏叶猴和我们非常熟悉。我在旁边玩的时候,它们就会垂下小脑袋看一下,而且越来越近。有一次我无聊的时候用手机外放音乐,居然有三十多只猴子围着我。但是猴子也不是完全不怕人的,你进山的时候它们还会“啪”的一下躲避你,但半个钟头后它们就会慢慢亲近我们,变得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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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识
DSC|很多人都相信动物是有感情的,你们对于这群菲氏叶猴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咪七|应该是有的。今年年初死了一只小猴,应该是猴妈妈跳跃的时候撞死的。你猜猴妈妈抱了它多少天?五十二天啊。直到最后看着它在怀里散架。看着它们这样子,我和家人谈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掉眼泪。我老婆就说,就算你孩子死了都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为只猴子哭成这样。同伴也安慰说,咪七,人都会死,猴子死了也是正常现象。可是我就没法忘记,这小猴死后,猴妈妈采了树叶嚼碎了往小猴嘴里喂。要知道菲氏叶猴一胎生一只,一年只生一胎。那很有可能就是猴妈妈的第一胎啊,因为缺乏养育的经验才导致了小猴意外死亡。菲氏叶猴的母爱让我觉得菲氏叶猴不仅是有感情的,还有灵性。
菲氏叶猴|应该是有的。保护协会不允许我们投食菲氏叶猴,要是允许的话我们肯定把它们教得乖乖的。因为如果你长期喂它们,它们就会变得懒惰,对人产生依赖心理,抢食物的时候就会像强盗一样。摄影师说我们这里的菲氏叶猴不如别处的猴子容易拍摄,也是因为我们不投食的缘故。但这种猴子特别乖,不会破坏老百姓的庄稼。菲氏叶猴从来不像猕猴那样吃农民的苞谷,它们遇到苞谷地都绕着走。我们这里每家每户都种植着石斛,它们也没有破坏过我们的石斛。所以老百姓基本上不讨厌它们,我们相处的还挺好。
DSC|真的非常令人感动。那为什么菲氏叶猴群体会这么爱护小猴子呢?
咪七|这也是我最羡慕菲氏叶猴的地方了。这群猴子总共一百四十多只,我认为它们是母系社会,猴王是一只断尾的母猴。断尾不仅没有动摇它猴王的地位,我们统计到的四十六只公猴还都听它的号令。猴王在交配上没有特权,也就是所有的母猴和公猴都有权利自由交配。所以新出生的小猴子不能确定是谁的,也就不存在其它猴群中可能存在的杀婴现象,杀婴也就是把不是自己生的小猴子设计杀掉。所以所有的菲氏叶猴都爱护猴群共同的小猴,会争相抢着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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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
DSC|菲氏叶猴有什么天敌吗?
咪七|有啊,林雕就算一种。林雕不吃大猴,专门吃小猴。刚出生一到三个月的菲氏叶猴会和人类一样学习攀爬。因为这个阶段的小猴还是通体金黄,林雕一看一个准。另一种天敌是蛇。虽然猴王会派几个哨兵夜间站岗,但是往往是向远处眺望,很难看到近处突然袭击的蛇。
DSC|那对于你们护林员来说有什么特别危险的情况吗?
咪七|那当然就是当我们遇到蚂蝗的时候了。蚂蝗是一种冷血动物,专门吸血。它靠到你身上的时候是冰冰的,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我们云南这边的蚂蝗很恐怖,专门往人身体上隐秘的地方钻。所以我们最怕下雨天,这时候蚂蝗就出来在叶子上候着,蜷缩了往人身上跳。要是像别的地方大一点的蚂蝗也就不那么怕了,但我们这山里的的蚂蝗是细细的,它会钻到你的每一个器官(不一定)。今年我带了一个旅客,回来之后身上都是蚂蝗,他就说,咪七快帮我找啊,然后他把衣服全脱了。
DSC|我们今天上午遇到了很多次蚂蝗,菲氏叶猴和石斛还手撕蚂蝗呢!我们原本以为护林员都不会害怕的。
咪七|主要蚂蝗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你弄不死它。它这就好像在食物链顶端一样,一撕两段就有两个,一撕四段就有四个,撕无数段就有无数个。用火烧,只要把尸体放在水里,它又活过来。目前我们知道这种东西唯一怕的就是烟灰和硫磺。
DSC|除了科普考察人员,你们还会接待一些游客吗?人与自然又是如何在你们的努力下和谐共处的呢?
石斛|会的,我们还是偶尔会接待一些游客的,当然是在不破坏生态环境的前提下发展一些生态旅游。有时个人或者团队的游客也会来,但看猴的活动首先得保证不打扰猴子的生活作息。其实林地还有一个管护机制,有五万亩的核心区是猴子的活动范围,另外一边是农村老百姓的生产生活,现在已经界限分明。
为了保护菲氏叶猴,村民们都曾做出过“牺牲”。2002年,为了给菲氏叶猴让出更多活动空间,大部分村民在当地政府部门的支持下先后搬到了山下。其实就像习大大说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但是当时我们把山都变青了,水都变绿了,却看不到它怎么会转化成金山银山。老百姓最初把山林捐献出来,是为保护菲氏叶猴做贡献,但收入来源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政府会鼓励我们在保护生态的基础上做一些生态旅游,发展林下经济,种植重楼和石斛。同时,在云南省绿色环境发展基金会和七匹狼守护者联盟的资金帮助下,在我们村的水井小组、上团坡小组和下团坡三个小组种植魔芋和黄精。这样大家的生活更加富足,保护意识也有提高。
DSC|我们通过报道了解到,你们为猴子修建水管和通道,架起了人和自然的信任之桥。
咪七|是的,我们建“桥”的初衷是因为大猴的跳跃能力非常强,小猴就不是很好。我们就给猴子架起藤条做的通道,连接被公路隔开的林区。此外菲氏叶猴每天还要跑到很远的小叠水瀑布去找水喝,我们就用管子架水,把山泉水送到它们身边。你往上看,那个雾气缭绕的地方下来二十米左右,我们就在那里架了一座桥。本来菲氏叶猴就应该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生活,因为采矿和公路,渐渐隔绝了。我就在想,它们一定会过来,会来,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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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在返程的飞机上,我听着他们醇厚质朴的方言,把采访录音一一记下,一段关于人和自然的故事就在眼前缓缓展开。在你阅读此文的这一刻,不知这些护林员们正在哪一片崎岖的山路上,书写着和菲氏叶猴间动人的故事呢。
我们此行种下了160颗胭脂果,据说7年后能结出果实,那时候菲氏叶猴或许已经有了更大的活动地盘了吧!那时的我们又会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呢?我们和咪七一起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半晌,他眯起眼睛,望向山谷中氤氲的绿色,仿佛看见一副人猴相伴的美好画卷,在芒杏河保护地这片广袤的土地之上,徐徐展开。
文 | 邓可欣 饶梓恒 万馨阳
图 | 郑山河
审核 | 游怡婷
微信编辑 | 贾舒元
Matters编辑 | Marks
围炉 (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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