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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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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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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刚到美国的时候因为工作原因住宿在女老板家里。女老板香港人,五十来岁,常年顶着的一头时髦的白金色头发和她发际线以下的部位极不相衬——脸颊和下颌横肉叠叠,下巴和脖子浑然一体,好像哪个心血来潮的雕塑家打磨到一半就弃之不顾的作品。那张肉脸铺着的妆容色彩含蓄克制,手法却激进大胆,我常常在想,她是不是太爱国了,所以才想把肤色重重刻画进皮肤里头。

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每日午休都见她将一大盒清水焯菜心冒着热气吃下去,这居然就是她一天的饲粮。那滚水滚过的油菜心颜色翠绿得快要滴下来,她脸上的、肚子上的,也该准备准备了。大冬天里她常常穿着洗到发白的短袖T恤自由活动于室内和室外,没想到每日只吃一盒青菜,也能修炼出得天独厚的保暖层。这大概是这个星球上所有动物都梦寐以求的神奇体格,只是她不足五英尺的身高可能会令它们犹疑不决。

她的另一个拿手绝技,是一边开车一边化妆——我以为她的妆容只是看起来大胆骇俗,没想到形成的过程也别出机杼。有一次我和妈妈坐她的车去上班,她边开车边对着车内后视镜在眼皮上大刀阔斧地挥洒黑色眼线。那笔触和她的车技一样毫无章法,一点也不流畅,但自我感觉良好——毕竟没见过有人对她的眼线和车技有过微言,看来美国人和中国人都一样有礼貌。我妈妈被她吓得不轻,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我这人,生则于世无补,死则于人无损,我想老板也是怀揣着这般淡泊世间的阔达心态,才练就了此独门绝技。

同事们都背地里议论,哦她香港人啊,对任何事物都有很细致的、独特的想法。我倒是不以为然——我总不会期待每个人对同一件事物都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她对我说话时总是以“你们这些中国人”的集体主义精神句式开头,而后开启民族团体模式议论,再讲到我本人的家庭、学校教育如何匮乏不堪,最后用“teacher没有教吧”的怜悯姿态结尾。从为人处世到遣词造句,她每日都孜孜不倦地开堂训诫。她叮嘱我,不要讲“打包”,只有死人才打包,活人要叫“外卖”;不要讲“迪拜”,要讲“杜拜”;不要讲“手机”,要讲“电话”;teacher没有教吧?她和我说话时,我总无法专心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总被她那原本的下巴下衔接着的第二层下巴吸引——随着话语一动一颤,呼之欲出,简直比她的眼睛还更灵巧生动。

她的谆谆教诲,我都牢记于心中,并依照她的训导改变我的习惯用词和为人处事之道。暗地里,我奉她为恩师,感激她热心、善良,愿意在异国他乡里不辞劳苦地教导一个初出茅庐的二十岁女孩——还是免费的。只是,有那么一件事,我却有自己的看法。

每次我洗完碗后,我都会把碗具先放在厨台上,等完全晾干后才会将碗放入橱柜里。直到有一天,老板带着一副忍无可忍、没好气的表情告诉我,洗完碗后要用布擦干,再立刻放入橱柜里,不然厨台上摆了太多东西了。说完之后叹叹气,一副“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样子,teacher又没教吧?

纵使我内心有疑虑,但我还是应承下来,下次一定照做——你说的话怎么可能有错。我转告我妈妈,她嗤之以鼻:“你不觉得那块布很脏吗?”

洗完碗后用一块不知道干不干净的布擦干,确实违背了我一直以来的卫生习惯,除非那块布每天都洗。但是布只有一块,不能每天都洗。洗了后就会变湿,湿了之后又怎么把碗擦干?泥菩萨擦碗。

不过,我还是会照做,毕竟在别人家就得按着别人的规矩来。可是到了要使用那块布的时候,望着那块随随便便吊在洗碗机外的白色超细纤维抹布,它那又皱又残、似乎被人蹂躏过上百遍仍宁死不屈的模样,我内心翻腾不已。不行,我下不去手。于是我改用了厨房纸巾,撕了许多仍无法将我的碗具完全擦干。我要擦得一点水痕都不留——否则我怎能将它们放进干爽的木质橱柜里呢!这可是会发霉的啊。

直到几个月后,我遇到我来美国后的第一个对象,也是个香港人,我忍不住问了他这个问题——香港人洗完碗后,当真都喜欢擦过后立即放进橱柜?可是我明明觉得晾干才更好啊!如果是你,你通常选择擦干还是晾干?

他幽幽地回了句:“我通常选择不洗碗。”

这句话精准戳爆我的笑点神经,我当场炸开了笑声,不管不顾地笑得不可开交。我全然拥抱这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又缓缓开了口:“如果是我前女友,听到我给出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会立刻发怒,根本不会像你这样接受意料之外的答案,还哈哈大笑。”

许多年过去了,前阵子我到东京旅行时住了民宿,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住民宿。在日本待了不过几天,我已经被日本人一板一眼、不善变通的做事风格深深折服。到了退房那日,我又再次和纠缠了我许多年的问题对峙——洗完杯子擦过后,到底是立马将它们放进橱柜,还是放在外面晾干它们?日本人可不比香港人随性!万一他们也不喜欢晾干怎么办?我可不想冒犯到他们。再三思索,我还是按照我自己的卫生习惯来。我把碗杯用厨房纸擦拭后,放在橱柜上晾着,底下垫着厨房纸。我拖着行李上了电车,才想起来要给房东发消息退房,顺便和他坦白,我把碗杯都放在外面晾着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主动向大人承认错误,做好心理准备被说是个没有教养的中国人。

回了美国后的某天,我收到东京民宿房东给我的五星好评,他特地夸赞了我的生活习性整洁卫生。脸颊竟开始微微发烫,仿佛自己是个被老师点名表扬的小学生。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因自己的卫生习惯获得正面反馈。它不再是理所当然。也终于有人认同,晾干碗筷其实不是错。


后记

我曾经因为前几年在朋友圈写过一段文章用力斥责了另一个人而懊悔不已。我竟不够爱我的文字,派她作骂街泼妇。

现在我才懂,正因为我太爱我的文字了,以至于宠溺,所以她不必温驯和循规蹈矩,而是可以恣意展露我各种不一样的思绪和感受。她生来就不是规矩的楷书,她要踉跄着、疯长着,撕开每一寸道德枷锁,放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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