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清單
美國學者羅伯特E.貝爾納普(Robert E.Belknap)在他的著作The List中認為「實用性的」清單其實可以延伸到無限,例如我們去商店的路上還能不斷洽購物單加入新的內容。反而是他所謂的「文學性的」清單是封閉性的,因為含括這些清單的文學作品在形式上受到諸如格律、押韻、十四行詩格式等的限制。但艾可卻不這麼認為,如果我們說實用的清單指定的是存在於某一刻的一系列有限的事物,那它們必然是有限的。他以電話薄作為例子,2008年的電話和2007年的相比只是另一份清單,它們可以不斷增訂。在這個意義之下,文學上的清單,以《關鍵詞200》為例,對文化與批評研究領域裡出現頻率較高的200個詞彙進行了界定和解說。它可跟隨時代研究趨勢,針對演繹理論與實踐途徑的同時不斷增訂。
貝爾納普首先檢查了幾個世紀以來的清單,從蘇美爾式帳本﹝按:指楔形的跡象名單List of cuneiform signs﹞和荷馬的船型目錄,到湯姆‧索亞從籬笆塗漆﹝出自馬克‧吐溫的作品《湯姆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方案獲得的收益,然後重點研究了四位美國文藝復興時期作家的作品: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惠特曼(Walt Whitman)、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和梭羅(Henry David Toureau)。清單在愛默生的論文,惠特曼的詩,梅爾維爾的小說和梭羅的回憶錄中具有多種功能,而貝爾納普則討論了它們令人驚訝的樣式,意圖,範圍,藝術甚至哲學。除了指導讀者了解清單的多種用途之外,這本書還探討了清單所帶來的樂趣。由此,引發了筆者想透過清單的形式,看現代作家的這種開放性書寫的特色。
實用性的文學清單
安伯托.艾可區分兩種清單。一種是「實用的」或是「務實的」,另一種是「文學的」,「詩性的」或是「審美的」。最後一個形容詞包含的範圍意義比前兩個更廣泛,道理在於清單不僅有文字,而且有圖片,屬於視覺的、音樂的和人體動作的,後者或可以武術功架圖解為例證。
一份實用的清單可以是購物單、圖書館目錄、任何一個地方(如辦公室、檔案室、博物館)的庫存或收藏清單、餐館菜譜,甚至可以是一本記錄某種特定語言所有詞彙的辭典。這樣的清單具有純粹的參照功能,因為清單上列出的各項都有對應的實體。如果這些實體並不存在,那只能說這份清單是份錯誤的文檔。實有的清單記錄的是存在的事物,實際在某處存在着,它們是有限的,而且不能輕易更改,就好像展覽廳展品目錄印發時,不會加入一幅該展覽館沒有預先收藏的展品畫作,因為這樣是毫無意義的。
實用的清單以它們自有的方式代表了一種形式,因為它們給一組物體帶來了整體性。無論這組物體彼此多麼不同,它們被引述都經受一種語境壓力。
語境壓力同樣出現在經典整理方面。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常識》在2019年出版時,目錄前的凡例,均以現代漢語標準用法統一修訂,如:「發見」改「發現」,「精采」改「精彩」,「身分」改「身份」,「琅邪」改「琅琊」,「甚么」改「什么」,「衣著」改「衣着」,「虾蟆」改「蛤蟆」,「真珠」改「珍珠」,「原故」改「緣故」,「記算」改「計算」,「摹仿」改「模仿」,「胡胡涂涂」改「糊糊涂涂」等。
可以看到一方面因應時代的變遷,另一方面根據現代閱讀習慣及漢語規範,從標點到字句再到格式等,對原版行文明顯不妥處酌情勘誤和修訂。這是出版社確定擬定清單的標準,一份實用清單的內容永遠不會是不和諧的。
開放性的文學清單
文學史上極盡能事列舉各類物事清單的例子比比皆是。有時那些物件以文字為遊戲,如晚清小說《蘭花夢》記載複雜的酒令,透過文字遊戲進行籌令。其籌令分為三組,以六種人在六種地點做六種事,錯綜配合為遊戲:
「六種人是:紈絝子 老僧 佳人 屠夫 妓女 叫花;六種地點是:官道 方丈 閨閣 大街 紅樓 墳塋;六種所做的事是:騎馬 念經 刺繡 打架 調情 睡覺」
每人隨意從這三組中各抽一籌,然後將人地事配合起來,往往成為滑稽可笑的事情。例如老僧在閨閣中調情,妓女在墳塋中念經,叫花在紅樓中睡覺,屠夫在官道上刺繡,佳人在方丈中打架等等,都可以拿來當報紙的絕妙標題。
不過,作家列清單不外乎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們要描繪的一組東西範圍太廣,讓他們無法完全把握。二是他們喜歡上了一組東西的名稱悅耳的發音。在第二種情況下的清單關注的不再是所指對象和所指,而是能指。在《少年維持的煩惱》的序引中,郭沫若曾說:
「我在此書中,所有共鳴的種種思想:
第一,是他的主情主義;
第二,便是他的泛神思想;
第三,是他對於自然的讚美;
第四,是他對於原始生活的景仰,
第五,是他對於小兒的尊崇。」
這些都是歌德所以成為浪漫詩人的地方,而對於這種思想的共鳴,恰好可以提供給郭沫若證明他也是個浪漫派詩人。因此,這份清單有開放性的文學價值和指稱的功能。
現代作家作品能指的例子還有胡風的《張天翼論》。胡風在《張天翼論》裡面以具有現實主義原則為依據,評論張天翼的創作,他認為張天翼是從當時文壇上虛假的現實主義和頹廢的浪漫主義中脫穎而出的一個新人。胡風說:「天翼就帶着一副『新』的面貌出現了」
「那新的面貌是什麼呢?
個人主義的虛張聲勢沒有了;
使人壓倦的感傷主義由平易的達觀氣概代替了;
“戀愛+革命”的老調子擺脫了;
理想主義的氣息消散了;
道德的糾紛被丟開了;
人工製造的“熱情”沒有影子了。
在他底作品裡面能夠看到的是──
知識人底矛盾,虛偽,動搖,和絕路中的生路(《三天半的夢》、《報復》、《從空虛到充實》、《三弟兄》);
知識人在“神聖戀愛”裡面現出的醜相(《報復》);
殉教者底側影(《從空虛到充實》);
大眾底硬朗而單純的面貌(《搬家後》、《三老爺與桂生》,《二十一個》)等。
文學枚舉的修辭法
安伯托‧艾可在〈我的清單〉中認為構成不同形式清單的基礎是累積(accumulations),也就是將屬於同一概念範疇的詞語調整順序、並排列出。有一種累積的方式叫枚舉,文學中的清單可以互不相同的意象來描述。陸蠡散文最出神入化的《讖》,只從一絲縈念的線頭,竟抽出了一篇唯美而又多情的絕妙小品:
「曾有人惦記着遠方的行客,痴情地凝望着城際的雲霞。看它幻化為舟,為車,為騎,為輿 ,為橋樑,為棧道;為平原,為崇嶺,為江河,為大海,為渡頭,為關隘,為桃柳夾岸的御河,為轍跡縱橫的古道,私心囑咐着何處可以投宿,何處可以登船,何處不應久戀,何處宜於勾留,復指點着應如何遲行早宿,趨吉避凶……」
這樣的美文清單,可稱為讚頌性的(panegyric)或頌揚性的(encomiastic)清單。作者全然投入之際,才一轉瞬,方寸之間開辟出如何的氣象。
歐陽子的《王謝堂前的燕子》對白先勇的小說集《臺北人》進行研究分析的論著為例。歐陽子最早對此進行系統性的綜合研究,她將書中十四篇小說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企圖由此探討作家的人生觀和宇宙觀。她用「今昔之比」、「靈肉之爭」、「生死之謎」去討論清單中互不相同的主題命意。她認為不管小說中寫了多少人,其實只有兩個主角,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過去」代表的青春、秩序、敏銳、傳統、精神、愛情、靈魂、榮耀、美、理想與生命。而「現在」代表的歲暮、混亂、麻木、西化、物質、色欲、肉體、委瑣、醜、現實與死亡。
在兩者的分界線中,歐陽子看到白先勇的國家觀、社會觀、文化觀和個人觀等。與此相應,靈和肉、生和死都與昔和今互相印證、互相認同、互相對照,三層一體,共同勾聯出白先勇小說的內層鎖鏈,並由此指出白先勇是個「相當消極的宿命論者」。
安伯托‧艾可還指出另外一種累積的方式是堆積(congeries),,一連串意義相同的字詞或語句以多如繁星的方式複製同樣一個中心思想。這種修辭方法和「演說式的發揮」的基本道理是相呼應的。文學中的作品幾乎強調作者的主體意識,同時又充分信賴讀者的感受能力,願意和讀者共同完成對某種生活的準確印象,有時作者只是羅列一些事物的表象,稍加組織,不置可否,由讀者自由去完成畫面,注入情感。如「鷄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又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這種超越理智,有時是訴諸直覺的語言。如汪曾祺的《釣人的孩子》:
「抗日戰爭時期,昆明小西門外。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鷄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的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如此這般的日常市集,等等等等。
汪曾祺筆下普通市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形態。與此稍有不同的一種累積形式是遞增(incrementum),又稱為漸入高潮(climax)或者漸進(gradatio)。儘管清單中各項牽涉的概念範圍都一樣,但每一步它們說的內容都會多一些,或者強度會大一些。如蕭乾讀黃谷柳《蝦球傳》得到的啟示是,「我的心還是徘徊在這個流浪兒的身邊。滿港九的街頭我看到他:淘氣的使我想到他;窮的、偷的,使我想到他;坐在街頭拿虱子,臉上可是一片嚴肅向上氣的乞兒,更使我想到他;紅磡、旺角、銅鑼灣,那些地名好像都因為“蝦球”的蹤跡而變得有了意義。」
修辭中的枚舉法還包括首語重複法(anaphora)、連接詞省略法(asyndeton)和連接詞疊用法(polysyndeton)。首語重複法指的是同一個單詞重複出現在每一個短語或每一句詩行的開頭。這並不總是會構成一份我們通常意義上的清單。如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裡有這麼一段描寫:
「他就這麼獨自笑着走出了家門,走過許玉蘭早晨炸油條的小吃店;走過了二樂工作的百貨店;走過了電影院;走過了城裡的小學;走過了醫院;走過了五星橋;走過了鐘錶店;走過了肉店;走過了天寧寺;走過了一家開張的服裝店;走過了兩輛停在一起的卡車:然後,他走過了勝利飯店。」
這是一個完美的首語重複的例子,首語「走過了」不斷地重複。
連接詞省略法是在一系列詞語、短句之間刪除連接詞的修辭手法。張愛玲的《更衣記》其中一段有很好的例子:
「初冬穿『小毛』,如青種羊、紫羔、珠羔;然後穿『中毛』,如銀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
連接詞疊用法和連接詞省略法正相反,句子中所有組成部分都用連接詞連接起來。如朱自清概括小品文在文學表現上「或描寫,或諷刺,或委曲,或縝密,或勁健,或綺麗,或洗煉,或流動,或含畜」的特質。
安伯托‧艾可在寫作《玫瑰的名字》時,從古代編年史中借用了各類流浪漢、竊賊、四方雲遊的離經叛道者的名字,以便更好地反映在14世紀義大利普遍存在的社會和宗教上嚴重的混亂狀態。因此,他認為清單有其存在的理由,是可以凸顯這樣一種不同尋常、當時數量極多的行蹤無定的人。同時,安伯托‧艾可把這部小說裡的大雜燴越做越大,是他非常喜歡flatus vocis 聲響帶來的純粹的愉悅。此外,清單的功能也許還在於我們可以利用來發掘已知事物之間的未知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