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摇篮曲
睡吧,睡吧。哪怕躺在这荒野中,你仍是某个人的宝贝。橡树,柏树,桑树,香椿树。树冠摇摇摆莫惊慌,只是风而已。草螽,蝈蝈,蟋蟀,纺织娘。耳边窸窣声声响,不是蛇是虫子,而虫子不会伤害庞然如山之物,如你。蚊子,是的,总是很多,你裸露的皮肤乃最合适的广场,将有狂欢夜。我们已尽力驱逐它们,呵斥,威胁,故意放出阴冷的声响,但效果不佳,你只得忍耐了。
睡吧,睡吧。今夜不会再有斥责与紧咬不放的棍棒,不会有人纠正你的言行举止。只是天亮后生活并没有多大不同,你仍旧要面对旧日种种。我们不能帮你控诉、抵挡。那片障住你的浓雾,我们也无力驱散,使你眼明心亮。其实,如果没有那浓雾,你断不会夜宿在此。于你,习俗算什么呢?你没有继承恐惧,不将这山谷视作禁区。
当然,我们盼望更可爱的孩子到访。有一个男孩就住在附近,偶尔会来,和你差不多年纪,爱赤足蹦蹦跳。和他相比,你太慢了,太迟缓。你最近才离开起跑线,不,或许你还未踏出第一步。你知道起跑线和终线为何物吗?是否明白自己必须不停奔跑?奔跑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倒是不需在童年时代便得到解答。
你或许已经忘记,几年前你爸爸在对面山坡上,喝了农药半死不活时,抱怨你和你妈妈拖累了他。人们都说“歪竹子生直笋子”,痴傻的妈生聪慧的儿。你父亲抱着这种希望领回你母亲,守着她腹部逐渐隆起,从接生婆手中接过的小娃娃与未来,并非是你。那个男人,我们对他毫无同情,都盼望着他赶紧说完话,快快咽气。哪知周围的人多管闲事,违逆本人的意愿,送他去医院,把他救活了。你的父亲小时候也常上这儿来,我们爱过他,这并不能成为我们宽容待他的理由,因为我们爱过周围每一个孩子,他们长大了就成为别的人,和小时候还有什么关系呢?
你母亲初来之时,年纪尚小,也勉强可算孩子。她的口音、气息与脚步都非常独特,我们马上便猜出她并非本地人。只需不多的金钱,你的外祖父便将她当作礼物送给你父亲。不,哪怕没有金钱见证,那老头子应该也乐意相赠:几年前你父亲对你失望,送你母亲归乡,但你的外祖父不愿意收回,所以你母亲仍旧陷在这片泥沼中。唉,对她来说,哪里不是泥沼呢?或许加入我们会更幸福。
因天生的结构,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完美的容器,会收纳性欲,吐出孩子。虽然十年过去,她只吐出你一个,但她还年轻,有潜力,从不知反抗是何物,仍是优质容器。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完整跨入成人世界,所以我们仍旧保有对她的爱与怜惜。你也一样,无论多少岁,都不会变成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人。你的母亲会爱你吗?你会爱她吗?谁也不能逼迫你们习得这种能力。啊,如果我们力量更强,真希望有那么几秒种,驱散你们俩身边的浓雾,让你们看清彼此。
那些正常的人会爱你们吗?我们感受不到。没关系,无论何时何地,躺在这荒地,躺在家里,遭到打骂,你们仍是我们的宝贝。你会吃饭拉屎,会走会跑,会说会哭,似乎还会看电视抽烟,这样不就够了吗?哦是了,你比不上你母亲顺从,随着年纪增长,你可能会有更多残酷之举,惹怒更多人。你是他们内心最深的恐惧。同样是人,他们并不视你们为同类,但你与他们有相似的外形,因而也无法成为不相干的生灵。这种尴尬的位置,使你时时触动他们的神经。不过,这一切都在今夜之外,不需我们操心。深埋在泥巴里,我们只给予怜爱,给孩子,其他一概不在意。
睡吧,睡吧。我们最爱小朋友,靠他们的脚步与笑声抵抗命运。我们能感应到那小小骨骼,里面的声响,与我们节奏一致。很久以前,几乎天天有孩子来,热闹又快活。后来孩子少了,人们不再那么乐衷生育。新的孩子也不爱泥巴,整天穿着鞋,使我们难以感受到他们的体温与心跳,迅速朽坏。
夜里到访的孩子本来就少,后来更是多年不见一个。这里的山山水水还不够险恶吗?成年人心理扭曲,仍不满足,还要安放人工陷阱,置于黑暗中,折磨小朋友。在河边,他们说溺死鬼要抓活人下水,才能投胎。在这山沟沟,他们说此处葬有许多夭折的娃娃,还未饱满便滚落的小豌豆。说什么,我们嫉妒那些仍旧活着的孩子,要迷惑他们,害他们生病或死亡。
孩子们因此畏怖此地,天色暗下来,他们就跑了,夜是多么漫长啊。时隔数年,你来了,因那迷雾,你无法受骗。其实,我们不过枯骨,连曾经共生的血肉也挽留不住,哪有这般超能力?况且,当初将夭折的孩子齐齐归葬此处的,不就是成年人么?连棺材都没有呢,拿一张烂席子裹了,甚至连席子也没有,便草草收埋。现在他们又怕了,莫不是自觉亏欠我们?如果真要复仇,我们也绝不会找小娃娃。
也不会找成年人,我们并非那些死孩子。早早腐烂的小豌豆,如果他们想要报复,就变成鬼怪去吧,放过我们这堆骨头。若将“我们”拆开,并不能得到一个个“我”,将什么也没有。若将我们收捡成一堆,靠得更近,或者勉强拼出一具类似人体的骨架,也不会有唯一的“我”。一堆枯骨到底是什么呢?或许也没有我们,然而若要唱一首你能听懂的歌,不得不使用你们的语言,自称“我们”更合适,更自在。呆傻如你,是否在这语言之内?是否能听懂我们的歌?
不过,那些死孩子毕竟与我们相干,我们还享有他们的部分记忆与哀乐,这些残留物诱惑我们去嫉妒那些活跳跳的小朋友。爱与嫉妒共存。但成年人搞错了,白天我们更多嫉妒,夜里是纯粹的爱。啊啦啦啦,好多年没有新的骨头加入,我们在朽坏。现在杂草不是比往年更深更密么?孩子越来越少,最终连白天也觅不到一个,我们在朽坏。爱与嫉妒都在消褪,我们将消失。啊啦啦啦,虽不甘心,却是天大的好事。既然终究无法战胜命运,我们就要大大方方拥抱它。
睡吧,睡吧。尽管天色渐明,虫鸣声低了下去。不需那么着急,等我们唱完这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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