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地方
最近突然想起外公,或許是因為打算利用外公過世來當作請假回台灣的藉口,腦中一直出現外公喪禮的畫面。那是我人生中參加過的第三場喪禮,也是記憶最清楚的一場。但說實在,我和外公根本就不親,連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可能也不知道我的。對於外公的印象都累積在那段我住在外公家的日子,說來有趣,當時外婆還在世,我們不講「外公家」我們說「外婆家」,是直到外婆過世之後,「外婆家」才變成「外公家」的。我想爸和媽當時可能有些財務危機,所以我被迫轉學去北部讀國小三年級。寒假一天,我去同學家玩,他家是那棟每次回外婆家都會經過的、田中央的紅色大房子,當時同學邀請我的時候跟我說「下次換我去你家玩」,我心裡想著:我家?可是我現在沒有家,我的家現在是外婆家了嗎,外婆家是我的家嗎。我們玩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具,在他家院子裡騎腳踏車之類的,只是那天結束回外婆家,外公坐在客廳,正眼瞧著我,說以後不准去那同學家玩耍。我問為什麼,結果被外公狠狠咒唸,當時我的台語並不好,不曉得外公唸了什麼,只知道他很生氣,從來沒有看過外公那麼生氣。吃完晚餐我在廚房洗碗,透過廚房的窗戶,我看著同學家的紅色大房子,心裡想著到底為什麼不能去他家玩耍?隨著外公的過世,至今沒有答案。
我對外公的死並沒有那麼意外或是難過,畢竟人能活到九十幾歲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吧,我真正難過的事情是看見媽媽哭。媽很少哭,上一次看見媽哭是外婆走的時候,那是我國小六年級,喪禮過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被畫上大濃妝的外婆的臉,那張臉覆蓋了外婆生前的臉,每次回想起外婆,第一個畫面都是她躺在棺木裡一動也不動的樣子,還有媽在喪禮之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你外婆從來沒有穿過這麼貴的衣服,說完媽就淚流不止。這次外公走,媽只是流眼淚,大家說這是喜事不能哭,人人互道「恭喜」。但當我看見棺木裡的外公,我竟然也流了眼淚,不是感情有多深,而是與死亡的距離那麼近,人再也咒唸不了、動不了身下田,我想摸摸外公,我想知道人死之後的體溫還有那肌膚的觸感,想知道那種冰冷與僵硬。師父替外公念咒文時,我站的距離剛好可以一直盯著外公,突然幻想著如果今天是媽躺在那裡面呢,到時候我還能伸手摸嗎?甚至有沒有可能再抱一下媽嗎?站我隔壁的小舅媽突然用悄悄話跟我說不要哭太大力,外公會走不了。
在外公進火化之後,一家人準備幫外公燒庫錢。師父指示家人們站在巨大爐火前圍成一圈,家人們手握紅繩,紅繩牽起每個生人,紅繩不能落地,不小心碰到地板都不可以,葬儀社人員會幫忙把要給外公的金銀財寶、庫錢和紙紮送進爐火,一切儀式必須在紅繩內完成燒化。我還在試圖明白這些儀式,印象中外婆沒有進行這樣的儀式,或是我沒有參與到,看著手上的紅繩,紅繩很粗,摸起來像是國小時期在學校玩拔河用的麻繩。師父突然大喊外公的名字,呼喊外公來領取要給他的東西,然後舅舅們接著喊「爸!來拿喔!緊來拿喔」,表親們也開始喊「阿公!來拿喔!緊來拿喔」。我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內心好複雜,外公已經火化了,就在剛剛,外公已經變成白骨的粉末和小塊,那麼他的靈魂這麼快就已經在巨大爐火前等待這些財寶了嗎?我看著葬儀社人員一推車一推車地送來銀紙,那庫錢的推車至少有五台,接著是紙紮,那雙層、有前庭和後院別墅紙紮房,甚至配上一台超跑?我從來沒看過外公開車,最後是紙蓮花,好幾箱的紙蓮花都是家人們折的。結束燒庫錢的儀式,蓄鬍的二舅舅跟小舅舅說「爸終於可以享福了,這麼多庫錢夠他花了」。
生前苦命賺錢,怎麼賺怎麼不夠,人老了什麼也沒有,只有等到死後才能享福,這就是人生嗎?下個月底要回台灣一趟,看看老媽和妹妹,我還沒有跟他們說我打算拼一拼澳洲移民,我還沒有說很多事情,有時候我覺得我不說,只是因為想要擺脫他們,而想到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要擺脫自己家人的想法,就覺得罪惡。而我覺得罪惡的不只如此,前幾天才和朋友說,會不會媽死了我就輕鬆了?他說「不會,等到那時候你只會後悔,然後就是一連串的早知道」。可是生活的壓力快把我撐破了,我和媽永遠都無法面對面,我和我的同性伴侶想要安身立命,在台灣可能嗎?國家承認我們了,家呢?媽是不可能的。這個社會真的友善了嗎?我的伴侶是印尼人,他能在台灣自信地做他自己嗎?台灣是不可能的。那些深層的、淺層的恐懼,一直以為完全是因為媽,但我覺得,我怎麼開始覺得根本是台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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