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相信什么
人拥有无限可能,也受到极致束缚。这束缚常常伪装成我们自由选择的结果,唯有经过反思才能看破。近代贤哲先由反思事实开创了现代科学,后又因反思伦理提倡人性解放。前者经由数百年发展,带给今人近于神的力量,后者激起的风波则远未平息。受求生本能驱使,各种文化在信仰的战场奋力拼杀,大众精神亦随其进退而摇摆。
同样是德意志人,上世纪默许对犹太平民的种族屠灭,近年却展开怀抱积极收留中东难民;同样是大和民族,二战时入侵东亚各国犯下滔天罪行,五十年后又对支援中国经济抱以极大热情;同样在美国,黑人的地位从劣等人,到被解放,再到获得投票权,仅仅用了一个多世纪;同样在中国,学者的角色从受敬仰,到遭批判,再到被大众忽视,只过去了两甲子的时间。同一族群在短期内发生的认知巨变,足以说明人性同时具备向善趋恶的潜力,是后天文化而非先天本能,在大众价值取向中发挥着决定性的影响。
众神在上
文化的内涵,不仅包括我们的饮食偏好、穿着打扮、语言文字和风俗习惯,也包括我们赞美什么、批判什么的价值取向。事实上,是更加抽象和隐秘的后者,决定了我们内心世界的色彩。满目斑斓之中,书写最浓厚笔墨的正是宗教。
今天,各种宗教的信徒占据了全世界人口的绝大比例。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最新(2010年)的统计,全世界每100人中,有32人信基督教,23人信伊斯兰教(且增长速度最快),15人信印度教,7人信佛教,7人信其他宗教,16人不信教[1]。对接受无神论教育长大的中国人来说,宗教的力量似乎强大得出人预料。不过以全局的眼光来看,不是外面的世界让我们吃惊,而是中国的情况让世界意外。因为在绝大多数国家中,对神灵的信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实际上,就在一百年前,在社会主义思潮尚未席卷华夏的时候,我们的祖辈也都还是念叨着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直到今天,国人们在清明节虔诚地为逝去的亲人烧纸,在寺庙里衷心地请求菩萨保佑,种种举动,也仍在表达着人性对于超自然力量的本能崇拜。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切成熟的价值体系,都要直面人类头脑天生的疑问。在历史的某些阶段,有先贤留下的启示借天时地利,折服了一方精英,又经历代门徒言传身教润入大众心田。只是答案不止一种,地理区隔出相异的文化,文化又培育出割裂的人群。
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的世界观对其行为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如果你深信末日审判,那么神的教谕会是你处世的不二准则,哪怕这意味着你要放弃身家性命——也是,和复活后的永世幸福比起来,短暂人生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你相信轮回受报,那你不敢伤害任何人或动物的性命,在地狱中受亿万年的酷刑折磨——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生恐惧。如果你为复兴中华的想法而激扬澎湃,那么你将抛开私人利益计较,以满腔热情投入祖国的建设事业。如果你认同丛林法则和死后皆空,那么除了自己的良心之外,没有什么能阻碍你做出损人利己的行为。
价值体系不仅指导我们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也决定了我们对待他人的方式。在那些较为激进的文化中,人们常常希望将自己的信念推广到世界每个角落,而他们实现愿望的方式,既包括善意的道德教化,也不乏残酷的刀剑征服。以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宗教社会为例,为了见证神的荣耀,虔诚的人们不畏世事艰辛,不惧前途难卜,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执着追逐心中梦想。他们既留下了天南地北无数美谈,又酿成了古往今来大量惨剧。不管是中世纪西欧大陆文化的长久统一,还是近代传教士远赴他乡的无私奉献,不管是古希腊经典著作的完整保存,还是阿拉伯数字符号的广泛流传,不管是两个世纪十字军队的野蛮东征,还是十余年来伊斯兰国的恐怖袭击,不管是印度与巴基斯坦的同根分裂,还是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比肩对峙,究其根源,都照耀着神的光芒。
不易与变易
有意思的是,虽然世界观如此重要,有机会做出主动选择的人却十分稀少。每一个儿童都曾在文化的包围中孤身战斗又束手投降,甚至交出独立精神的种子换取和平。在一百个这样的孩子中,也许其中有二十个人会在长大后接触到一些新奇的、和自己原本的信仰不同的世界观。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偏见早已形成。绝大部分青年已经没有能力和意愿去理解另一种思想。如果他原来的信仰是温和的,他会尽量不与外界发生冲突,默默按照自己的观念过活;如果他本身的信仰是激进的,那么他便可能为了维护心中的真理,出手阻止他人的“不当”行为。譬如有人反对给神塑像,他们不仅自己不这样做,还强行把别人家的神像打烂。那么,这个人未被给予选择信仰的机会,却因为信仰而主动伤害了他人,我们更应该把他当作一个受害者,还是施害者呢?我们是应该赞扬他意志坚定,还是谴责他罔顾人道呢?同样是侵害了无辜,这个人的理由是出自这个教派还是那种理论,受到的评价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换一个角度看,在上述二十个接触到外界的青年人中,或许又有那么三两位,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到新思想的美妙之处,从而改变了阵营。可恰恰在这样的人身上,体现出了最大的矛盾:他们既渴望同胞的关怀和接纳,又批判族人的愚昧和偏执;他们既希望保持民族独有的文化,又想要改变自己生长的土地。另一方面,养育了他们的社会,亦展现出包容与压制的冲突心理:它既希望儿女见多识广,又不愿他们离经叛道;它既想鼓励青年大胆创新,又要约束他们中规中矩。排挤也好、对立也罢,归根结底,还是出于价值观的差异。
正是由于世界上存在着各式的价值观,不同价值观又制造出各样外在冲突和内心矛盾,我不禁想知道,有没有一种信仰,是最经得起理性的检验,也最值得具有探索精神的人去相信的呢?如果这种东西存在,我们又如何把它找到呢?我用了“最”这样一个副词,是因为就现阶段人类的认识水平而言,我们还无法对人生意义之类的终极命题下达任何“绝对”的断言。但我们有可能做到的,是在已知的世界中去寻求一个既符合逻辑、又能应用于实际,尤其能在最大程度上帮助我们更好生活的价值体系,以作为自身行为的指引。达成上述目标的前提是看清现实世界的真实面貌,这也是我花许多时间学习常识的动力所在。
那么接下来我首先想探讨的,是关于宗教的常识。欢迎朋友们指正。
[1] 不信教的16个人中包含了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他们不确定神是否存在,因此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神的存在)以及相信某种形式的神存在、但拒绝成为任何现有宗教之信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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