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 | 讀國峻<留白>、<私守>和<渾懵記>
讀黃國峻《度外》<留白>、<私守>和《是或一点也不。》 <渾懵記>
知道黃國峻是S告訴我的。那時我還給她寫信,用的是黃春明的畫做成的明信片。她收到後說,那是黃春明寫給死去兒子的詩。寄出去的明信片找不著了,幸好身邊還有朋友離開前送的,一模一樣的一套。剛剛去翻了出來,原來是<黃大魚>。
詩是2011年寫的,開頭是這樣的: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動物
很多很多的動物都有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們隨著時間都會變老
變成老狗老貓老虎和老豬
看!就是沒有變老的魚
結尾寫著:
那不老的魚住在水裏
哇塞!是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南冰洋、北極海
不錯,那就是我們黃大魚的天地
黃大魚沒有變老。他在南海、北海、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裏頭,再也不用負重前行。
讀黃國峻《度外》 <留白>、<私守>和《是或一点也不。》 <渾懵記>,一開始注意到是行文中突然冒出來的暴烈,或是戳破,像是走在鋼索上努力平衡了好一陣子的文字,突然就衝向刀山——「哪個人不是都在調整自己,使大家感到輕鬆,但是雅各不必,他有資格令大家樂於困惑,他以不修飾爲榮、他炫耀生活習慣的笨拙,然後世人還想明白他的感傷」 ,雅各會想:「就讓瑣事去把瑪迦剁碎吧,這還不簡單」;雅各會趁機將所有榮譽全歸給妻子,再沾沾自喜——「哦,他太謙虛了,這種體貼真感人。他崇拜妻子,從口中説出來,怎麽不令旁觀者羡慕動容」,可是瑪迦又怎麽會不知道?——「他以爲我是個一被贊美就樂得滿心感謝;私下對他熱情起來的笨女人」,知道自己不笨是一回事,知道后還要表現出適當的反應才難,才費思量——「不行,我怎麽這麽不知足,可惡,我要怎麽做,才會看起來自然一點呢?」(<留白>,頁14)
還有,「他們在那兒,他們遠在他們所討論的話語中,像是擠在一輛行駛的火車上,那些什麽『制度層面』、『勢力整合』的字眼,成了火車車窗。一串串話語載著這群習慣於將自己交付給這輛列車的人、迅速前進,超越風景,瑪迦目送這便捷的列車駛過,算了,很快又會有下一班的」這段話,是瑪迦心底的了然。她知道,這些人不在風景之中,他們只是任由疾行的話語牽引,自以爲正在前進。
初讀<留白>時,先是被「就讓瑣事去把瑪迦剁碎吧」這句話和「火車」這個譬喻所吸引,讀完后我跟S說,「剁碎」像是突然出現的「懸崖」,讓我突然就掉下去了。放了幾天,也陸續把另外兩篇讀完后,腦子裏冒出的是「承受」這個詞。<留白>中,瑪迦一直在承受雅各的才華、應酬、「贊譽」和瑣事,還有他的急躁他的我行我素、他的無所不在——他畫的每樣東西都是他自己。
在雅各面前,瑪迦不能吵,因爲「什麽聲音都被解釋成干擾」,她只能躡手躡足地生活、沉澱、自洽,直到那段沉澱到了瓶底時光「將她像紙張般揉成一團」。她知道「她要將一生葬於這座墓中」,爲此她准備好了毛綫,那些「竊聽的耳語與未說的話」讓她暖烘烘的,她用這些話語織成毯子,小心護蓋著内心。於是我們讀到她洗衣、收衣、煮飯、上菜、切水果、處理垃圾和贊美、努力跟上話題卻始終呆在火車的軌道之外。
然而,處理著各種瑣事的瑪迦很清楚自己正在承受什麽,她知道她已經站在懸崖邊了,揮之不去的空洞快把她稀釋得輕盈透明,「好像把手一放鬆,她就會和小錫兵一樣神秘地消失」。可雅各只察覺他正在面對緘默、空白,這緘默、這空白讓他煩躁,讓他想要塗抹、想要消除它們,將錯就錯。可他不知道,這緘默和空白正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自詡為保護者,讓瑪迦安心呆在家裏,卻忍不住覺得瑪迦收衣服的樣子真可笑。他把越來越多的「人家」橫放在他和瑪迦之間,瑪迦也只能承受。
世界一直一直來,要一筆一劃給你添上色彩,要日日為你鑿窍,空白是不被允許的,死亡是不被允許的,毀滅也是不被允許的。你要如何學會承受這世界。
也許放過是比較輕易的,如同人們放掉「她」(<渾懵記>),不要面對就相安無事了。不要讓事情更棘手。這樣的事,「和她一樣的人每天都有,何必這樣 」
出版《度外》前,寫下<自序>時,不知道他是否也曾自問:我也會「落入這一天」嗎?那樣毫無準備,活在生活之外,活成逐漸縮小的瑪迦;或是毫無準備地活成雅各那樣,讓別人承受自己?(參<留白>)
重讀他的<自序>,再讀到「不到將來,没有人會明白,這一天是位於整串日子的何處?」這句話,我想像他看著窗臺上那盆921地震前買的非洲堇,數著開了的花,就這樣寫下「32」這個數字的這一天。
「〈度外〉就像一個吉普賽女郎的水晶球一樣,它的體積永遠是這麼小,但是你要在裡面看到什麼你就可能看得到與你接近的那個部分,也許其他部分對你是無意義的,但你如果能夠揀選其中一兩個段落產生一些情感上的共同經驗,那我們就算是『握手』了,我們就可以繼續一起走下去。」──黃國峻
謝謝你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