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由陽光穿梭到I-One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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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吧早已是古老的傳說,它們逐漸式微,大多連鎖店都倒閉了。以前,每路經一些舊式商場,都能看到它們的蹤影,一些煙霧會從裏面飄散出來。平田商場三樓有一間I-One,放學時段,有很多青少年在這裏流連。它旁邊有一間雜貨店,入面一個角落,用布簾遮住,裏面放了幾台電腦,供人租用。它定價比I-One便宜,約數元一小時,時數愈多,愈優惠。店裏的電腦運轉得比較慢,環境的私隱度又不高,每當有人來買撈麵,都喜歡瞥看。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孔銘隆有時工作使我疲倦,我便把電腦椅椅背調後,攤坐。電腦的螢幕放在桌子的小架上,置得更高。鍵盤和滑鼠都是無線的,我拉到桌子邊緣,便能保持這個姿勢,繼續工作。腰板不夠僵直,在嚴肅的教員室,固然是突兀的、輕佻的。很多同事戲說,這張皮絨椅子,有點像網吧的電競椅。

網吧早已是古老的傳說,它們逐漸式微,大多連鎖店都倒閉了。以前,每路經一些舊式商場,都能看到它們的蹤影,一些煙霧會從裏面飄散出來。平田商場三樓有一間I-One,放學時段,有很多青少年在這裏流連。它旁邊有一間雜貨店,入面一個角落,用布簾遮住,裏面放了幾台電腦,供人租用。它定價比I-One便宜,約數元一小時,時數愈多,愈優惠。店裏的電腦運轉得比較慢,環境的私隱度又不高,每當有人來買撈麵,都喜歡瞥看。布簾無法遮擋,螢幕的世界便祼露了出來。

Novel Flash的歌〈Underdog〉捉住了同年代成長的共性,這代人,都曾如歌的旋律,在低處迴盪。歌詞其中一句:「由陽光穿梭到I-One/沉醉於升緊積分嘅快感」,我印象很深。但我不喜歡玩競技類的遊戲,大抵是不太適應那快速轉換的畫面。

我偏愛一款沉浸式角色扮演遊戲。遊戲背景設於武俠世界,玩家創建角色,代入,闖蕩。遊戲的地圖廣闊,能隨意探索。如果區域仍未開發,系統會在地圖上展現一層迷霧,遮蓋山岳的狀樣。遊戲有組隊功能,部分任務需要集體完成。於是我便在遊戲結識了一群身份未明的伙伴,我只知道他們古怪的遊戲名稱,便從卡通畫風的五官,想像他們的樣子。組隊時,角色會列隊,領隊每走一步,其餘的便跟着,一個緊接一個,在幽幻的土地裏遊走。

直至某天,那時的班主任收到舉報,知道我和幾位同學放學後,在網吧留連,便以那裏「品流複雜」為名,斥責我們不知分寸。後來我得知,是同行一位同學,要去補習,但翹課,跟我們到網吧。他跟母親對質時,把我們一眾人供了出來。後來幾年,我們再沒有流連網吧,連話也沒多說幾句。

那個年紀,很容易便能編織出新的圈子,我開始跟另外幾位同學熟絡。我們都來自不同的背景,在校園相會,然後肆意戲鬧,把原生的纏結遺落在家裏,像身上的白襯衫、白西褲,沒有任何污垢。

高中幾年,空餘時我會去兼職,從事過不同行業。有幾個月,我在餐廳任侍應。那間餐廳會提供膳食,廚師總會在我那碟飯,用芝士腸和菜心拼出一個笑臉。我偶爾會協助廚務,有次不小心把一隻變壞的蛋,混進一桶蛋漿裏。那位廚師只是揶揄了一句,叫我機靈一點,還延伸到將來的話題,說社會要聰明的人,囑咐我找一份好的工作。我喜歡跟他們談話,我能從話語間撿拾到場域的符碼,從中窺視,背後有龐大的影子。我把影子捕捉,記下,然後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世界。

某年,有一位同學突然輟學。同學間傳聞,他晚上到網吧兼職網管,通宵上班,白天休息。學校老師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學校,過了幾個月又不上學了。我們都不解,他為何要急着掙錢?我甚至想到,他躲在漆黑的房室裏,四處都是迷霧,他把發亮的屏幕,誤認成光的出口。長大後,我們甚少見面,一次偶遇,我們聊起了這件事,他才說起其中的緣由。原來,他只不過是比我們預早遇到社會的頓挫。

大學師訓,在一節輔導課上,教授展示一舉輔導個案影片,要求我們評論教師的輔導手法。看着影片,那位學生的面容被蓋以馬賽克,聲線沙啞,幾近歇斯底里,話語細碎、混亂。我們都無法推想他的經歷。坐在他對面的教師,用輕盈的話語,說着無關痛癢的話。影片完結,一位同學用很重的話語,抨擊影片中的教師,說他話語輕佻,沒有直面學生的纏結,刻意遷就,無法引導學生擺脫錯誤的根源。我想,這位同學,或未曾見識到學院以外的鋒利,無法想像出馬賽克格子底下,扭曲的面容。我卻覺得那位教師,語言靈活,能墊住洶湧的情緒。

Instagram搞新噱頭,推出限時動態範本,讓人對照十年前後的照片。我便在相冊找到中學時的相片,那時我身穿校服,跟幾位同學搭着肩,我們都留了一層厚厚的瀏海,又用髮泥把頭頂上一團頭髮,推得更高,一捆捆拱起。那個時候,很流行這種髮型。

瀏海底下,我的額上其實有一處傷疤。我刻意把頭髮留長,把它遮蓋。我已忘記它是在甚麼年紀留下的,只記得那時我正在斜坡奔跑,失足摔倒,額頭撞到石屎地上。到醫院後,醫生幫我縫針,沒有麻醉。針刺入皮肉,疼痛,我便不斷揮拳,捶打在母親的背部。她就一直抓緊我雙手,不讓我亂動。

傷口逐漸風乾成疤痕。針線穿入皮肉的刺痛早已消失,但我現在仍然記得那種無法掙脫,忍受疼痛的絕望。

我不介意展露以前的模樣,目光可能會穿過髮間,投至那道疤痕。上面已長了一層粗糙的皮,足夠抵禦鋒利的刮削。但額上還是留下了凌亂的縫針疤。現在,我在園子裏看見很多孩子,有些同樣纏着難以解開的結。我不會隨意伸手。我照看鏡子,凝視額上的疤,線條凌亂,交疊,扭曲。出神時,或會看到相似的紋理。或者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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