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02｜我們比我想像的還要更加相似。

媽媽，我們又一年沒見了。

在只能透過無線電波溝通的這些日子裡，我們本來就不那樣暢通的溝通又被限縮。電話裡我們不太會說什麼，畢竟我們都清楚，身在牆內的手機是沒有秘密的。

但那天你跟我說，無論我做出什麼決定，無論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決定，你都一定會支持我的選擇。其實人生漫漫如扁舟，或許千里外的你的支持並不能實際給我什麼。但我偏覺沈甸甸，彷彿全世界最重要的就是這份支持一樣。

真奇怪。你有著超乎常人的強硬和超乎常人的溫柔。我常常想，這樣水火不容的兩種特質是怎樣融合在一個人身上呢。或許其中一面的你，是被這狂躁的社會迫出來的吧。

我知道這樣的猜測並不客觀。我當然無法客觀地理解你——我需要我的父母本質上是善良的，如同我需要全然的接納自己一樣。所以我曾經花很多精力去說服自己，你跟爸爸身上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無理、所有的猙獰、所有的污點，都不是你們的本性。我嘗試想像自己是年輕時的你們，面對如此的命運，是不是也會用同樣的姿態掙扎、互相傷害。

爸爸在婚姻中的出軌其實是更好理解的。這段路我曾經在其中兜兜轉轉了很久。我兒時花了不知道多少的精力去恨他、詛咒他、懲罰他。但在我稍微長大，認知到情愛多元的時候，我便迅速接納了這件事。我更願把他看做是困在一對一婚姻枷鎖裡的獸，他衝破了禁忌，傷害了許多人也傷害了自己，而他後半生都用來細嚼這年輕時種下的苦果。我看得到你們婚姻中結構性的不平衡，並且也默默地定下許多規矩來「懲罰」他。比如從來不會對他說生日快樂，即使我從來沒有一年忘掉他的生日。以及我一直對所有朋友宣稱我不準備幫他養老，他年輕時過得太爽 ，我只願意把我柔軟的媽媽接來我身邊。（即使這一切都是空中樓閣，畢竟連我的未來也如雲漂浮在不知何處。）

而你的強硬我總是需要花更多時間去琢磨。直到現在我也沒能釋懷我們2017年因為北京市低端人口清理的那一次吵架。我是一個記憶力很差的人，你看，這件事我偏偏記了這麼久。那次我還更年輕一點，或許說了很重的話，比如「我對你很失望」云云。但我真的不懂，一個善良的、有同理心的人要怎麼才能說出贊同這項鐵腕政策的話呢？

我曾經想，你是不了解，才生出那些冷眼的區隔。我知道我們的信息落差有多大。我在媒體上看到採訪，看到拖家帶口的苦命人在一夜之間被清掃出蝸居了十年的家，心痛不止。而你看到的是「高效城市管理、市容市貌整潔」這樣一些空泛、離地的詞語。聽上去多麼正確又必要——我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我更努力地想，也沒辦法再多理解你一點。大部分時候，你嘴巴裡吐出的那些冷刀子一般的話語，那些對遙遠苦難的漠視，我都刻意讓自己忘記的。這時我通常讓自己多想想你的身體。你平躺在床上，軟軟的手臂隨意擺在你的身側。我很小的時候，可以像小猴子一樣騎在你的胳膊上抱著它睡覺。你的肚皮也軟軟的，你抱起來好舒服，像一朵雲彩一樣。

媽媽你還記得，從兒時起，你教育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正直的人嗎。媽媽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為了喜歡的男孩子對你說謊之後，你生氣地責罵了我整個晚上嗎。是你教我誠實，教我勇敢地、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現在，我終於成長成這樣的大人了，你會為我驕傲嗎，媽媽？

我知道你是為我驕傲的。你喜歡聽我講話，你常常被我說服。可是你也很常說我太傻太理想，不懂得考慮現實的問題。或許你也在這兩種愛中游移徘徊——一面是出於對我能力的信任與欣賞，所以願意聆聽我的聲音；另一面又因著滿足一種無可抑制的保護慾，而逕自生長出的對我的擔憂。後者是愛也同時是枷鎖——媽媽你看，我們是如此相似，我們連愛人的姿態都一模一樣。我理解你的愛，像理解我自己的一樣。

或許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讓你不得不生長出你的冷面鎧甲，如果你太愛我，以至於不忍想像我會遭受危險、承擔衝在前面的後果。或許在中國，關心遠方就等於承擔過多的風險，所以你在保護我和愛世界之間，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只是媽媽，你說過的風險我沒有一項是不清楚的，甚至我或許比你更了解一些後果的細節。你要知道，我從來不是因為低估了做事的風險，才盲目地決定要講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你要知道，我也是在保護自己和愛世界之間，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也許我應該邀請你來看我的人生。也許當你跟我看到一樣的勇氣、一樣的赤誠，你也總有一天，會跟我共享一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