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戲／優伶天子_2022.10.01（有雷）

傳統戲我涉獵十分少，除去這齣，只在多年前為必修課看了《水袖與胭脂》。試過借DVD補《牡丹亭》，結果一脫離臨場感，每次看每次犯睏，最後還是還回去了。
在我看來，《優伶天子》是一齣……翻新的企圖十分鮮明的戲。

唐末藩鎮割據，戰事煩擾，《優伶天子》講的是後唐開國之君李存勗即位晉王、建立後唐，又轉眼之間溺於戲曲，為義兄與伶人所殺的半生。
戲中的李存勗天真執拗，面對戰事聰敏勇武，卻對於養子與親生子之間、螟蛉之子與蜾蠃之子那彷彿相同，卻又天差地別的權力之差毫無察覺－－或者拒絕察覺。
李存勗自幼年時親眼見父王將義兄十三太保李存孝五馬分屍，便再也沒有走出來過了。他一輩子陷在戲裡，小時說五馬分屍是戲、是假的，之後「真實」假不了了，就遁逃到戲中演著演不完的五馬分屍、妻離子散、國破家亡，最終皇宮焚毀，中箭身死，還笑讚自己有了不東施效顰的好結局。
劇情來說，我是喜歡的。
我偏愛瘋子。

我偏愛瘋子。
不管是愛瘋了還是恨瘋了，我喜歡玉石俱焚的角色。
我喜歡他們面對巨獸也向前衝鋒，最後被一跟小拇指踩死那種毫無必要的慘烈，喜歡暗戀著學長所以連擤過鼻涕的衛生紙與啃完的蘋果核都偷回家藏在地下室供奉那種癲狂，喜歡我很愛妳所以要把妳煮熟了吃掉，我恨你所以把你塞進絞肉機，喜歡那種腦子裡連一丁丁點現實都塞不進去，直接被情緒吞噬的瘋子。
大概是因為在情緒與現實之中掙扎很累吧。
掙扎很累但不能停止掙扎，這是現實中的、人類的職責。
虛擬角色們可以好好的，好好的瘋癲、好好的偏執，反正毀滅與拯救對於現實世界來說都是給預算可以解決的，那多好啊。
我們可遇不到這種好事。連決定自己的生死都不是給點錢就可以。畢竟－－大家都知道，安樂死犯法嘛。
我偏愛瘋子，是帶著羨慕的偏愛。

說回劇情。
劇中三個核心人物：瘋徹底的李存勗、陪著瘋了的韶華、愉悅犯年光。韶華與年光是劇本自創的角色。
韶華是李存孝當年自戰場上撿回來的女孩，比李存勗年紀稍大，在存孝五馬分屍之後伴著存勗長大，原先該是哄著他走出震懾與傷痛的角色，哄著哄著自己也跟著瘋了。
年光則是存勗在大敗後梁之後拎回宮去的伶人，存勗的摯友，也是送存勗最後一程、射出箭的人。

說是三個人物，其實像是只有兩個－－韶華彷彿是李存勗的半身。
劇本實際上根本沒有給出她是否成為妃子的線索，我們只知道在這些悲劇戲碼裡，存勗若是君，韶華必是他的后。他們是馬嵬坡上的唐明皇與楊貴妃，四面楚歌的項羽和虞姬，但他們有情嗎？他們談的總是存孝、存孝以及劇本。劇情越往後發展，兩人越是心有靈犀，心有靈犀到了彷彿根本是一個人。
心有靈犀的程度異常，韶華毫不在意皇后的態度也異常，毫不在意皇后又彷彿不是妃子這也異常，一同看戲的姊姊甚至跟我討論了「韶華是否從頭到尾都是李存勗幻想出來的」這個可能。
雖然我仍然認為韶華是劇中真實存在的（不然李存勗真是大大有病），不過這個角色是有點太脫離現實。李存勗脫離現實很合理－－他是皇帝欸，韶華這麼瘋真的不會被皇宮內的人「處理」嗎？不太合理。

而年光，應該算是劇組最大的「翻新」。
愉悅犯這種類型的角色在日本輕小說、動漫裡已是老套，但在傳統戲曲中塞進愉悅犯，確實是我沒想過的可能性。當然這不免讓年光顯得很「浮」，無家無室、不為名利，只想玩得開心一點、更開心一點。
就劇團發出來的宣傳文宣、預告影片，年光就是一個「人」而已，若只看戲劇本身，我更相信年光是一個邪神。
畢竟他一出場的唱段就打破第四面牆、用流行語，還說，「有人類就有好戲，這悲歡離合國破家亡，自有歷史以來，我看過的不知凡幾」。原句忘光了，但大抵是這個意思。
所以我挺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個邪神。邪神是個愉悅犯，不理所當然了嗎。邪神突破第四面牆，也很正常啊。邪神講流行語……啊他開心就好。
流行語的部分，我覺得出場段落有點塞太密集，後面就舒服多了。
年光這個角色，被大太保安排成間諜，皇帝帶他回宮養著，當過監軍，坐了高位，在叛亂中穩住皇后，殺了皇帝，差點活不成，但三兩句就轉移了大太保的注意力。幫助叛亂的他沒獲得什麼，就玩了一場，盡興地走了。

這齣劇，算是頭尾最精采。
最初以鬼步的高挑骷髏開幕，之後就是五馬分屍。一整段的畫面安排與演員身段很難找出什麼不好，國光有放出一些劇照－－這個好專業喔我說不出什麼，我只能說好好看XDDDDDDD
結尾就是年光背叛存勗的君王陌路。
我相信年光是真的只想跟李存勗比賽的，也相信這個結局雙方都沒什麼不捨。李存勗得了一個盛大且獨特的悲劇作結，年光收穫一場君子之爭的勝利。
摯友、而且還是地位低到泥裡的伶人，竟是叛亂者安排在身邊的探子這件事，在李存勗心中根本也不算什麼，當他面對一切，能不恨、大笑說聲「好戲」的時候，我心裡也是讚嘆的。
好戲，即使整體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這個人物活了。
也是那時候，我開始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李存勗。大太保爭權奪位的理直氣壯，他說的是「我隨父王征戰多年，軍功多少、戰績何如」，怨的是「父王養了養子只為了做親子的磨刀石，他負我」，打著旗幟罵「皇帝暴虐無道，百姓民不聊生」，這些合理且世俗的憤怒，對李存勗來說一點重量都沒有。他只要一場好戲，一場別人沒演過的終局。年光給了。那就好了。
其實大太保才主導一切，大太保才贏得一切，但就是－－沒人在乎。

我就是喜歡這種一丁丁點都不在意現實的瘋子。
人活著總要瞻前顧後，總要髒兮兮的這也擔一些那也擔一些，我們沒資格保持乾淨，除非有人幫你擔了、有人幫你髒了。
看到角色可以「入戲」的這麼徹底，就覺得真好啊。
真羨慕啊。

最後跳出劇情說一下。
這部有點可惜的部分，主要就在於唱段太白了。
白話到了韶華開始唱歌的時候我滿臉問號，滿腦子「虫合」的程度。
就是，如果年光是邪神所以唱段白話，那韶華為什麼也這樣，但其他人為什麼不這樣？
彷彿韶華跟年光自成一個風格，差別只在韶華的白話沒雜流行語，年光的白話是有雜流行語的版本。
一樣都是翻新，旋轉舞台用的這麼克制，唱段白話的部分卻有點收不住手啊。

以上。韶華的人物設定和唱段蠻可惜的，年光剛開場的時候流行語濃度有點太多。
但我對我瘋子的愛可以勝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