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恩扎松绑

最近最轻松的时刻，是三月去托斯卡纳，在小镇皮恩扎待的几天。除开盛名在外的托斯卡纳风景，将我更深地与这个地方相连接的，是一种广阔的松弛感。

这种松弛，不是《托斯卡纳艳阳下》里女主那样，在这片旅游胜地看见一张别墅广告，便放弃过往，在这里买下一座新家开始新生活的那种洒脱；不是被风景荡涤心灵的治愈；也不是精致chill的“慢节奏生活”所代表的中产式休息。那几天，我的身体依然在徒步和骑行中劳作，双腿并不轻松，但焦虑却被留在了奥恰山谷之间。

松弛感这个词，已经被商业包装得太多，像“诗与远方”那样成了一种标签。可对于一个习惯时刻紧绷的人来说，它反而显得格外真实而珍贵。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想”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反而像是一种负担。死亡焦虑总在提醒我：如果没有创造或生产些什么，时间就被浪费了。尽管我从来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去界定什么叫“不浪费时间”。因此，紧绷，反而成了我让自己心安的方式。不断地思考、规划、执行，维持着“在路上”的状态，我粗壮的双腿下踩着的是东亚人永不停歇的脚步。

这次旅行前的一个星期，我也没有例外地开始为天气焦虑。天气预报反复显示有雨，我已悲观地准备好要在风雨交加中度过这趟旅程。朋友却说，别想那么多，说不定到了就是好天气。

结果真的如她所说。到的那天，天意外地放晴。从佛罗伦萨出发时还灰蒙蒙地刚下过雨，进入托斯卡纳山区，天开始一点点变亮，变蓝，变得像一张刚均匀晕染的水彩纸，而云朵是刚挤上去的白色丙烯，松软而轮廓分明。所有关于天气的担忧都在阳光下蒸发了。

下车时，我抬头看着被藤蔓缠绕、把枝叶高举过头顶的大树。那种静默又茁壮的生命力让人着迷。和朋友一起随意散步，看葱郁的橄榄泛着绿油油的光，野生的郁金香绽放得鲜嫩多汁。整个人像是被一层透明的薄膜轻轻包裹，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却不被打扰。我们走进一家教堂，刚好看见阳光透过琉璃窗，投下一块斑斓的光。我用手机捕捉下了这一刻，没过一分钟，光影便骤然消散。那一瞬间，像是悄悄接收到了宇宙递来的一份小礼物。

皮恩扎其实很小，小到十分钟就能绕完整个镇子。但也正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地方，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无论是开车、徒步，还是骑行，眼前总会出现一幅让人驻足欣赏的风景。它和我想象中的托斯卡纳没有太大区别，但又比想象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人生是旷野”被具象化成为翻涌的绿色和山谷里的风。

最后一天的早上，我因为睡不着去看了日出。天还没完全亮，街道和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勤劳的鸟鸣。天色从蓝到紫，再到粉，最后一点点变亮，太阳从远方的山头一跃而起。其实在日出前，我的脑子里还在为假期快结束而焦虑，想着要面对的不确定性和琐事。但就在那一刻，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却有一种很轻的幸福感像空气一样将我托起。

我去过很多拥有Windows桌面同款风景的地方，也从一次次野外徒步里获得过疗愈，但这种彻底松弛的感觉，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大概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得到了太多幸运的照拂：从始至终的好天气的幸运，好朋友生病了也依然能一同享受户外活动的幸运，骑车到泥潭、靴子灌满脏水也没关系的幸运，没有过多规划却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的幸运，在数次变故中也尽情享受冒险的幸运。而这些幸运应该是源自一种对于生活的信心，是无论怎样的道路，都能兴致盎然地走下去的信心。

我走进小镇，山雾在晨光中一点点散开，第一束光洒在了教堂的时钟上。回到民宿时，生病的朋友还没起床，我煮了咖啡，开始准备路上要吃的三明治。其实我完全不爱做饭，平时也懒到只喝速溶。但那天早上，站在厨房里，切着面包和水果，我听着摩卡壶里咖啡咕咕涌出声音，感受到了一种沸腾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