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白鹇
相传凤凰你,也是有母亲的。它大约也是凤凰?你寿元长,成长的速度很慢很慢,可能花了几百年才发育成熟。恁长的时间累积起来的感情,是很难割舍的,因此当你准备独立的时候,你的母亲深受打击,没法爽快地丢手。你好几次悄悄密密从母亲身边逃开,又被它抓回去,被它以连天连晚的悲哀倾诉再次捆缚。你从来没灰心,母亲想软化你,反而使你凝出防御的硬壳。又一回出走的冒险开始了。当你母亲追拢的时候,你变成了一朵珙桐花藏在山坡上。当时遍坡的珙桐花开得繁,都是你的同伴。你相信自己的变身术很高超,连气息都能完美模仿。但是你的母亲只花了几分钟就找出了你,说花瓣的纹路不够细致自然,颜色也稍有差别。跟着,你化成画眉鸟逃开,混在一群画眉中间,又很快被你母亲找到,因为你的叫声呆板了些,而且飞得太高太久,快要钻进云团里,没考虑过画眉鸟身体的极限。这之后,你又化成了蜈蚣、刺猬、螳螂、花岗岩等等,如此重复十二回,都被母亲拿住缺点,轻松拆穿。第十三回,你在峨眉山上化成了一只枯叶蝶。这回你的母亲花了好几天才找到你,但它找不到还能挑剔什么。一只完美的枯叶蝶!据说你自己也相当满意,甚至想过作为枯叶蝶继续今后的生活。你的母亲终于想通了,不再挽留,让你离开。
你怎样看待母亲呢?传说故事没有讲,但我认为你并不怨恨它。该说是原谅了还是遗忘了?你的生命像海洋那们深阔,涌出的浪花早就冲刷了母亲的私心,只把它的爱和关怀裹藏在底下的泥沙里。你的母亲就葬在这片山谷,据说它过世以后,你年年四月飞转来看望它。我在猜,因为母亲连续十二回指出你化形的缺陷,说明它对这个世界的观知细致周密,你一直很尊敬它。这山谷也是母亲精心挑选的,大约你寻寻觅觅,没找到更好的地方,便接受了母亲的判断,也在这儿安埋自己的遗骸。对的,在我们的故事里,凤凰谷不是你的家园,而是你和你母亲的墓地。
相传凤凰你,也是有子女的。它们的故事已经被时间彻底抹落,但牵出的线延续了下来,小小的变化逐渐堆积,造就了我们。我们白鹇够漂亮了,要些鸟儿来比,但远不能和你比。哪怕如此,我们实实在在是凤凰的后裔。其他种类的雀鸟,拼尽一生想找到凤凰谷,也实在艰难;好不容易来了一回,第二回又会迷失方向。我们则不同,大多数白鹇都能轻轻松松找到通往凤凰谷的路。十回百回千回,都能顺利往返。
接下来的故事是恁们讲的。当年你晓得自己来日不多了,飞回凤凰谷,睡在这个树洞里,就此落了气。你的魂魄飞去了檬梓第九坡。那是比凤凰谷更美丽的仙乡,死亡背后的世界,再不会有疾病和死别。凤凰谷已经够难找的了,檬梓第九坡更隐蔽。你让门一直大打开,雀鸟死在谷中,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扇门,去檬梓第九坡。而今好多鸟儿怀抱各色各样的心愿飞拢这儿,讲说一番,希望能得到勇气跟力量,或者能卸下包袱,更好地活下去。它们遗忘了真正重要的事,凤凰谷不是暂时逃躲死亡的地方,凤凰谷在生的世界的边沿,我们应该到这儿来思考死亡,来这儿死。
我们这些白鹇,世世代代留守山谷,就是要将你留下的讯息不断传达给雀鸟。我们的志业是相帮更多鸟儿找到那扇门,飞拢你身边。很多鸟儿不相信你早就死了,或者说无法接受。有些鸟儿痛苦挣扎很久,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往往也会爽快地接受檬梓第九坡。
如何帮忙呢?我们不过是丧失了灵性的末裔,能做的事情并不多。雀鸟些曾经的生活如何,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只能将自己总结的密诀全部讲出来,助它们安顿临死前还保有意识的最后几分钟、几秒钟。等于说过去并不重要,你过得充实也好,空虚也好;你懦弱也好,恶毒也好;大家都是平等的。弥留之际的念头,决定你能不能找到檬梓第九坡的入口。第一,你要坚定不移地相信第九坡存在;第二,你要毫无犹豫地斩断尘世所有的执念。过去,我的伴侣就是一名优秀的指导者,希望它已经成功抵达你身边。我没得它那样的天赋,体力倒是不错,负责为那些想来凤凰谷却找不到路的雀鸟带路。
我们的目的并非赢得更多追随者,而是希望每位追随者都能达成所愿。越多的鸟儿通过了那扇门,要找到它就更容易。过去有段时间,我们倒是有过众多追随者。于是言谈和心思都杂了,本来简单明了的修行术也被扭曲。企图不劳而获的盲信者跟着出现,它们觉得只要到了凤凰谷,高声念诵你的名字十万次,死在这树洞里,就能顺利到达檬梓第九坡。它们一度得到大量支持,那时候树洞里堆满了尸体。更有甚者连念诵和树洞也跳过,觉得只要死在凤凰谷就万事无忧。足足有三年时间,凤凰谷到处是自杀的雀鸟。
外间的渡渡鸟早已经灭绝,这儿倒有一伙,它们自称是凤凰谷的土著跟守护者。渡渡鸟认为我们白鹇扰乱了凤凰谷的安宁,与我们起了冲突。当时谷中的空气里也弥漫怒火跟杀气,话说不到两句双方就起了暴力冲突。我们的追随者更多,占据上风。渡渡鸟不会飞,也没法去外头生活,最后只得屈服。但是我们并没有胜利。紧接着,一些同伴也感觉应该纠正错误的信仰,否则檬梓第九坡也会受到污染。内部争执同样变成暴力冲突,想要改革的那一派输了,离开凤凰谷。
我那七代前的先祖,本来是引路者,就在那时辞掉这一工作。而今凤凰谷仍然在传,当初那群异见分子是叛徒,妄图摧毁持续了上百年的信仰,失败了才落荒而逃。我猜并非所有异见者都抱持这种想法,但我的祖先确实如此,它的观点通过家族传说,通过母亲的嘴壳,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檬梓第九坡信仰如何形成的?传说从很古的时候开始,我们白鹇就相信为了某件事情或某个生灵献出生命,是崇高辉煌的。通俗地讲就是殉情,为各色各样的情感而死。如果双翅衰老了仍然存活在世上,你要为此羞愧,因为漫长岁月里,你没遇上任何事情值得你牺牲。但是不论如何,死亡很可怕,哪怕心灵已经决定去死,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想活下去。为了克服恐惧,渐渐地檬梓第九坡成了形。凤凰已经死了,这也不仅是我们白鹇独有的想法,据说最早由一群蓝胸佛法僧喊出来,已经流传了很久。死亡背后的檬梓第九坡,那儿再没得病痛和死亡,没得忧愁,不消担心饿肚或被吃,天天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你已经跨过死亡这首门,肯定早在檬梓第九坡等候我们。有了你的那片仙境,就像热天正午时候的太阳,可以晒干身体里的恐惧,让细胞安心停止活动。后来,檬梓第九坡的信仰传得更宽,吸引了白鹇以外的雀鸟,变得不再那们严格。不必是勇敢牺牲的雀鸟才能去,只要你能勇敢面对死亡就行。如此一来,在生的种种事迹确实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弥留时候那几分几秒。
母亲的说法很有道理,过去我应该是相信的。不算深信,也从来没有怀疑。于我而言它是常识,就像世上有白天和夜晚那样自然。当时我依赖母亲生活,它给我的,我全盘接受。至今我仍然记得,当我发现自己的外表和母亲差别那么大的时候,当我发现自己没法产卵的时候,当我向母亲所爱的对象乞求爱跟亲密却遭到拒绝嘲笑的时候,我是多么绝望。与母亲分别的时候,我的心灵便死掉了,只剩下身体去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心灵复活过后,我也获得了成长,后来对别种生灵的依恋,再不如对母亲那们深,但性质并没有变。我从来不擅长主动做一件事,生命里那些或重要的或微末的选择,都受到别的生灵影响,是模仿跟偷盗而来的。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十三回变化那个故事,非常羡慕你。如果我有你的变形能力,就能模仿得分毫不差,肯定连你母亲也挑不出缺点。母亲曾经伤心地跟我讲,它担心我永远没得自我。搞不醒豁。我关注的从来不是“我是谁”,而是“谁可以打散我,把我捏成别种形状”。或者说,我不想像风吹走云团显出月亮那样,剥减自己找出核心。我希望云更多,星子更多,事物堆叠在我身上。朋友些也曾说我时常从头到尾彻底改变,难以捉摸。或者说我无法独立,永远寄生在别的生灵身上。为此它们和我疏远了。但是寄生又如何?很可耻吗?很低下吗?我就是想当别个的一部分,渴望变形。凤凰,我好羡慕你哟。很多生灵在我的生命路上来来往往,撞我、推我、啄我,或者与我擦着翅膀而过。受了恁多影响,我早该变成别种样貌了才对。为何我始终还是一只白鹇!
先祖和它的同伴出走之后,檬梓第九坡信仰也慢慢衰落。我来到凤凰谷的时候,只有五只白鹇仍然在坚持,被大家视作癫子。为什么衰落了呢?据说气候变得不可捉摸,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灭绝是时代的主题,为什么大家还抛弃了檬梓第九坡?不是应该齐聚在这山谷,翅膀挨挤翅膀一同死去吗?世界已经拒绝了我们,我们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在被抹杀前主动赴死。
寂寥包围了那五只白鹇,同样在太阳底下,它们的影子好像比其他雀鸟浓黑。我躲在草茏茏里偷看它们,渴望跟它们挤成一堆,在自己落下的羽毛铺成的垫子上,度过临死的几分钟。我要为即将消失的信仰奉献精力心血,如果没法令它起死回生,就以死相殉。先祖的血奔腾在我的身体里,先祖的灵魂在朝我呼喊:找到一件事值得你去牺牲。我从五个伙伴那儿偷取信心跟彷徨,但信心生长得更强壮,我反转比伙伴些更加坚定。但我不见得老,感觉自己仍然精力充沛,如果不出意外,还没到死的时候。而今又有新的对象撞进我的生命里,深深地吸引了我。大概过不了好久,我就会跟随它离开凤凰谷。过去我从来没拒绝过接受影响,这次哪怕有你和檬梓十九坡,我仍然不能拒绝。我的信仰已经动摇了,可想而知,很快我也会丢开檬梓第九坡。先前,我进过这树洞好几回,回回好像都可以感受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回感受不到了。我来凤凰谷太早了,和五个伙伴相遇太早。至少在此時此刻,我還是好想到你身边去。
注:白鹇,鸡形目雉科鹇属的鸟儿。雌雄异形,雄鸟长得漂亮,尾巴长,有点凤凰的架势。纳西族的叙事长诗《鲁般鲁饶》,讲的是殉情故事,里面出现过白鹇:“她看见树枝上倒挂的白鹇鸟的干尸,地上雉鸡凋落的羽片,飞禽也会死亡呀,她感到去情死是轻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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