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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野生旁白」:一个非残障者对残障创作者的探访与共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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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心吟,作为一个年轻的艺术和社会创新工作者,梳理了自己的共创过程。2023年,她在乐平公益基金会的支持下,开始了「野生旁白」项目,和不同障别的残障艺术创作者对话,觉察各自生命历程中的相似与差别。今年6月,「野生旁白」落地莫干山成为了实体展览,并可能继续巡游各地。

残障者如何被讲述、又被谁讲述?古往今来,男性文人在志怪小说中借聋瞽的凄惨和滑稽托志,好莱坞影人热衷用残障人物励志而后光鲜亮丽得奖,“精神病”作为一种社会问题被现代国家、病理学家、社工赋予关注——“残疾”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小说、话本、电影、新闻报道和学术研究之中。处在特定生命境况中的人因为标签而被识别、打上钢印;非残障者在制造和消费这些边缘奇观的过程中,获得了控制感和隐秘的愉悦。

如果单向的叙述权力会不断制造新的东方学,那么这个循环是否能被打破?近年来,残障创作者正在以个人或者社群的方式探索表达的不同可能性:舞蹈、广播剧、接触即兴、视觉白话、公众号写作、亲触诗歌……与此同时,非残障创作者也在觉察和反思自己的叙事惯性。

本文作者心吟,作为一个年轻的艺术和社会创新工作者,梳理了自己的共创过程。2023年,她在乐平公益基金会的支持下,开始了「野生旁白」项目,和不同障别的残障艺术创作者对话,觉察各自生命历程中的相似与差别。今年6月,「野生旁白」落地莫干山成为了实体展览,并可能继续巡游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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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鲍心吟
编辑 / 子皓、孟竹


 01. 从「野生旁白」开始

「野生旁白」由残障融合实验室项目官员鲍心吟发起、残障融合实验室出品,是一个聚焦残障伙伴个体生命故事、探究残障生命体验的参与式叙事计划。“野生”是从主流的结构之外生长出来的生命,“旁白”是讲述这些旁逸斜出的故事。「野生旁白」借鉴设计人类学的专业方法,以平等而好奇的态度,与残障伙伴们进行互动交流,一起发掘有关残障议题的新洞见,共同述说未被听见过的残障故事。

要走多远才能听见「野生旁白」?

「野生旁白」以“探访”的形式呈现出来,源于我非常朴素直接的疑问:“残障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它与已经被书写下的那些“身残志坚”故事有多接近、又有多不同?作为一个非残障的大多数,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最可靠的方法就是由我自己向残障者发问、聆听他们的回答。

但这并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除了“探访者”这个只在「野生旁白」中生效的身份,我带着许多更为持久的身份接近受访者们:我是一位非残障者、公益行业从业者、设计学硕士、年轻女性、热爱绘画的人,等等;同样地,每一位受访者也带着各自独特的身份组合来到我面前,不仅回答我的问题,也向我提问。我与不同受访者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些身份的差异产生了微妙的不同。如何处理这些潜在的身份差异、尽可能诚实地去聆听和回应,也许是值得借鉴的经验。毕竟,看见他者,就是看见自身。

“你有这个权力,就要把它用好”

从许多角度来说,去倾听边缘群体的人生故事并传播出来,都是充满风险的事情。这风险不是指人身安全的风险,而是我的行为是否会变成消费残障者、重复陈词滥调、对受访者造成二次伤害,或是营造猎奇的噱头?其中任何一种都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但我怎么保证自己的行为不会导致这些后果呢?在筹备开展「野生旁白」的最初一段时间,我无法停止这样的焦虑,不断问自己:说到底,为什么由我来做这个“探访者”?

我能给出一些真诚的回答。作为一个刚刚踏入公益行业、残障融合领域的新人,我清楚地知道要“抛开对残障者的刻板印象”,但事实上除了工作接触以外,我并不曾真正了解过某一位残障者的具体生活。于是,我对残障者的无知变成了双重的:既在理论上无知,又在事实上无知,只是模糊地知道,关于残障者的叙事应该要“去伪存真”。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我是无名的。我没有什么响亮的身份头衔,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行为捍卫任何一种视角、自证任何一种假设。因为我无知又无名,所以我的“探访”,只需要为我自己的好奇心和残障者的真实生活服务,它应当是无害的。

可是,哪怕动机是无害的,我又凭什么拥有发起探访、进入他人的生活的权力呢?我的好奇心似乎有着“多管闲事”的背面——一个非残障者,究竟为什么想听残障者的故事?事实上,在一次电话访谈的过程中,当我说起「野生旁白」是我作为一名非残障者靠近残障者真实生活的尝试时,受访者惊讶地问我“你刚才说你是非残障者?”确认之后才知道,原来是ta在阅读我的创作工具包(见下文)时,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一位肢体障碍者。意外之余,ta说,那么「野生旁白」这件事会带来更多的意义,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探访者的我会在各种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背景之间来回切换,产生更多的碰撞。

探访创作工具包问题

创作者自画像

请你用你擅长的创作方式回答以下两个问题:

1.如果你是一个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你会是什么样的?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2.你理想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作品档案

请你根据自己的创作经历,填写以下作品档案内容。作品展示中可以选择插入完整作品或节选,也可以选择对作品进行二次描述,或者以附件形式加入工具包文件夹中。

1.最初的作品

作品名称:

创作时间:

创作背景:

你对这个作品的看法:

作品展示:

(以下各项作品详情问题同此条)

2.最成功的作品

3.最喜欢的作品

4.最有意义的作品

5.最想创作但还没做的作品

作品描述:

为什么你还没开始创作这个作品?

6.其他你想要展示的作品

一次创作日记

请你回忆最近一次有代表性的创作过程,填写以下问题。你可以插入与创作过程相关的其他非文字材料,如图片、网页,也可以将相关的文件作为附件加入工具包文件夹中。

1.这次创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共经历了多长时间?都有哪些步骤?

2.你为什么要进行这次创作?这个作品是给谁看的?

3.你在哪里进行这次创作?

4.创作时,你使用了哪些物品?

5.创作时,你与哪些人进行了交流?

6.除了以上提到的物品和人,你还为这次创作搜集了哪些资源?

7.最后成果如何?请展示或描述一下这个作品,以及你对它的看法。

创作问答

完成1-4的内容后,请你根据自己的情况,回答以下问题。你可以将非文字形式的材料插入文件或加入工具包文件夹中。如果你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也可以说说你不想或无法回答的理由。

1.你是怎么开始创作的?那时候你对自己的残障身份有什么看法?

2.开始创作后,你对自己残障身份的看法是否发生了改变?什么样的改变?

3.创作现在在你生活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4.如果不从事创作,你会做什么?

5.身边人如何看待你进行创作这件事?

6.你将来会继续创作吗?为什么?


除了“多管闲事”之外,身为非残障者的“幸运”也是让我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迟疑的因素。在我成长途中,我从未因为资源匮乏或者突然的灾祸而失去获得基本的教育的机会,度过了算是顺利的学生时代,获得了更多控制自己人生的自由。尽管是看似普通的标准,我也明白,有太多人因为残障、贫穷或是其他结构性的原因,无法走到我所在的位置。现在,我是一名公益机构从业者;如果把「野生旁白」看做类似学术研究的项目,那我也是一名研究者。相比大多数受访者,我要么因为工作背景拥有更多的资源,要么因为学历背景拥有更多的知识;因为我的幸运,相比受访者而言,我拥有更多掌控这场探访的能力。这让我们的对话显得不那么平等了。

从选定方向到招募受访者,再到完成第一期探访阶段的过程中,这些对于我的身份、我的权力的正当性的疑问,一直在我心中惴惴不安。我的共创伙伴,一位友邻媒体的编辑在看了我第一篇探访笔记的初稿之后对我说,在这个文本中,“探访者”的形象是缺失的。我没有把我的动机、我的信念书写下来,这使得受访者虽然在文中不停表达,但读者却并不知道他们在向谁诉说,为什么会如此诉说。我写下的文字显得不那么真诚,又让人迷惑。

我对这样的反馈感到困惑。尽管「野生旁白」的主题、形式、受访者都由我来选择,它们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书写之初却不觉得有必要让读者们看到这些联系。我后来想,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在叙事中加入我的在场会暴露这种权力不对等,于是我为了回避这个问题,下意识地让自己从文本中隐身了。

面对我的疑惑,友邻说:“既然你现在有这个权力,你就要把它用好。”

追问不平等的来源、反思自己的幸运当然是必要的,但与其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愧怍而踌躇不前,不如把这份幸运视作责任,并且承担好这份责任。既然任何一种叙述都无法脱离叙述者的视角,那么更坦诚地剖析我在探访中的角色,也是“用好我的权力”的重要一环。

“你最里面的套娃是什么样的?”

不仅是读者需要我的在场来完善这场探访的情境,受访者们也想要了解我这个个体。一开始,在设计探访过程时,我希望我和受访者能以创作者的身份平等对谈,所以除了受访者填写工具包、回答我的问题之外,我也填写了关于我自己的创作工具包发给受访者们阅读,邀请受访者向我提问。有受访者在我邀请提问的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工具包并不是作为示例,而是作为我的回答呈现给他们的。很幸运地,受访者们向作为创作者的我提出了许多问题,使得我们的探访成为了双向的交流。

星期三和我有同样的视觉设计专业背景,我们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同行。他说,看了我的作品,觉得我很优秀,优秀到让他感到焦虑。星期三因为受伤错过了高考,曾经想要出国读研的计划也因为疫情而没有实施。我的作品提醒着他那些错过的机会或是停摆的计划,这让他想要鞭策自己进一步成长。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小孩”的我,和经常调皮捣蛋的星期三,在学生时代的经历大不相同;我顺利地沿着升学的轨道走了过来,星期三却因为一场意外而成为了肢体障碍者,不得不中断学习,在坎坷中断断续续地试图弥补脱轨的代价。在职场上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从抱怨学历“系统”的运行方式,到逐渐看到这套系统的实用性,他对学历的看法经历了许多变化。星期三问我,你怎么看待学历?

我说,我认为学历不是评价一个人的能力最重要的东西,因为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老师。尽管一直是个“好学生”,我却长久以来都不认可好学生的评价体系。我讨厌竞争和荣誉,因为它们把人分成高高低低的等级;赢的感受不一定很好,但输的感受一定很坏。我对世界的觉知,几乎都是从对体系的反叛中得到的。所以我想,尽管星期三错过了学校,但他没有错过生活,甚至更深刻地体验了生活,所以学历的差异并不必然代表着他在知识和能力上的不足。不知道由我这样一个“擅长上学”的人说出这些,是否能稍稍抚平他的焦虑呢?又或者,他始终在迭代自己的思考,也许我的回答,也只是其中一环。

除了我的“优秀”之外,我也非常珍视我的作品和其中呈现的我自己被受访者们看见的时刻。在自画像的问答中,我画了一幅小漫画,把自己描述为一个与其他人一样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个套娃,但套娃最里面的小小人打开套子,想要逃跑,去寻找一样反抗流水线的同伴。这源于我初中的时候的一篇作文,我写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套娃,越亲近的人才能看到越里面的模样,再往里可能只有自己能看见;而套娃最里面那一层是什么样的,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

芸凡也用套娃绘制过不同少数人群的画像,我们交换了彼此对于套娃的创作经历。到了向我提问的环节,芸凡问,我能问一下,你最里面的套娃是什么样的吗?

尽管是直击心灵的问题,我却觉得这问题很柔软。也许是作为创作者共同的敏感,芸凡会这样提问,而我恰好有作品作为答案。在工具包中,我展示了两幅作品,它们是我连续两年绘制的贺年卡的图像。这两幅画暗示着我当时内心的状态,它们有相似的构图和元素,代表着我内在的变化。第一幅画中,我是来自太空的孤独的陨石,落在荒草丛中,花朵是我逝去的火焰,我只能仰望月亮寄托乡愁;第二幅画中,小石头重又燃起温暖的火焰,我是一个小孩,被这团火温暖着。草丛不再荒芜,而是温馨安全的。这些反差来源于我的生活环境和内心状态的转变,从学生到公益人,我的孤独更少,而力量变多了。

画面是非常暗的蓝绿色调,茂盛的草丛中有一个小水潭,水潭中央有一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陨石,上方倒映着白色的月亮。草丛中开着橘黄色的花朵,围绕在水潭边,像是夜里燃烧的火焰。

整个画面色调是淡淡的粉色,深秋的草地上零星开着橙色的花朵,草地中间有一团小小的白色火焰,火焰旁边侧躺着一个白色的小女孩,闭眼沉睡着,好像在就着火焰取暖,又好像在守护这团火焰。天空中有一群白鸽飞过。

收到这两张贺卡的朋友不少,但我鲜少讲起这些,却意料之外地在探访中详细地说给了芸凡听。我在走向他人的同时,也更多地让他人走向了我自身,这样的创作者之间的相互看见,是抛却种种差异之后,让我最受触动的部分。

“我们做的事情在某方面是很像的”

除了创作者之外,残障领域的公益从业者这一身份不仅影响了受访者对我的认知,也实实在在地烙印在我的创作内容中,这使我和受访者们产生了另一层面的共鸣。

为了工具包的可及性,除了与手语翻译老师一起为聋人受访者制作手语版工具包外,我在填写我自己的工具包时,为我的每一幅图画都配上了较为详细的文字说明(即本文配图的说明文字),而这一点似乎对视障受访者们十分有用。慧琳问我,你的画作每一章描述得都特别细致,你是不是有做过口述影像方面的训练?小铭则说,我觉得你对图片的描述还蛮好的,我很能想象那个画面。

听到我为视障伙伴们所做的小小努力很有成效,我非常欣慰,但我并没有接受过口述影像的训练。在写文字说明的时候,我只是试图想象如果我对这幅画一无所知,而需要通过文字来了解画面内容,什么样的描述方式会更清晰、更有效。也许这多半归功于我与视障同事们日常相处的时候锻炼出来的口述能力。我突然想到,芸凡作为一位口述影像创作者,她习得这项技能也是因为需要用语言告诉他人自己需要什么。看来,行之有效的“无障碍”,不一定需要多么刻意的努力。让支持他人的意愿融入到每一个细微的行动中,桥梁就能一点点被建立。

当然,这桥梁并不是只有在非残障这一边的人在修筑。小铭在访谈之前就给我列了一个他想问我的问题提纲,沿着这个提纲,我向他聊起我从小学画、大学从工科转去设计,最后又进入了公益行业的经历。聊起我为什么要做「野生旁白」,我说,因为我觉得我站在这个位置,能够成为让非残障者了解残障者的桥梁。小铭说,常有朋友问他为什么要做播客讲视障者的生活,他也会把自己比作残障者与非残障者之间的桥梁,其实我们做的事情也是在某方面是很像的。

小铭给我的问题提纲

创作(非工作性创作)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对你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不会创作,或者有其他原因不能让你创作,你的生活会有变化吗?

你会在创作领域继续探索,还是只是保持兴趣而不会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探索/提升你的绘画上?

你是如何用绘画连接个人内心和外界的呢?

是否有些创作内容或者某个片刻不愿意与他人分享,为什么?

你觉得你的创作的价值在哪里,作为非专职创作人,你希望你的作品的意义是什么?

是否在某个片刻失去对创作的欲望和对外界的表达欲。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个创作项目感兴趣,推动你探究这些事物的原因是什么?


类似地,还有一个有趣的巧合是,在自画像的部分,我和阳光都选择用“鸽子”这一意象来代表自己。阳光把自己比作肩负使命而不断前行的小鸽子,而我画了一只叼着枝条飞翔在夜空中的和平鸽,希望能变得自由,同时能给人带去希望。联系起来看,我的图画甚至可以当作阳光这篇小短文的插图。我们都意识到,有些使命等着我们去传递、去推动;这并不是大言不惭,而是责无旁贷。

在这篇笔记的写作之初,我想对比受访者眼中的我,和我想要呈现的自己之间的差异;但当书写展开,它却最终落在了我与受访者之间种种会心一笑的联系之中。也许这正好呼应了我做「野生旁白」的初衷。我们虽然不同,虽然在我试图了解残障者的时候会有许多担忧、疑虑,在我们交互的途中会有一些摩擦和不如预期的地方,但最后,我们能达成的理解总会比想象中更多,而且远比那些差异来得重要。

当然,这不是说我可以停止反思自己的身份和行动。最初,我希望我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创作者,这样我与受访者之间才有更纯粹的“平等”;然而我们之间存在的差异那么深刻悠久,它不可能被抹除,所以刻意隐藏、视而不见反而是不真诚的行为。经历了探访与书写之后,我意识到,正是因为我还有其他一系列无法被忽视的身份,我才有能力开展探访,才有机会连接到不同的相关方,才有可能实现我本想实现的目标。对比曾经满怀愧疚却不愿面对自己的幸运的我,这是我个人在「野生旁白」第一期进展到现在获得的最重要的收获。多幸运,我将带着这样的领悟,与我的受访者、更是我的同伴一起,开展更多冒险,探索更多尚未有人走的路。


02. 继续「界外生枝」

从2023年3月开始,在招募十四位参与者、进行文化探针调研、半开放式访谈之后,我们共同产出了四篇探访笔记,讲述参与者们与创作的故事,和我作为探访者这一路的思考。但文字是二手的,离真实的人生总是有距离。如果在创作面前,感官与身体能力上的障碍真的不再是障碍,那何不让一手的作品直接与观众对话呢?

于是就有了共创展览「界外生枝」,这个名字意味着“界限之外的野地,节外生枝的人生”。「界外生枝」联合了「野生旁白」第一期的十二位参与者,每位创作者以自己擅长的创作形式,讲述自己的故事,直面“残障”的边界与“创作”的意义。作为「野生旁白」第一期的最后一个部分,这个展览终于提供了参与者们直接面向大众的窗口;与此同时,我与参与者们、参与者们之间的诸多共同努力,也让这个展览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残障叙事。

暗绿色的画笔线条绘出一片流动的草地,右下角天蓝色的空隙拼出一只鸽子的形状。海报左侧,亮绿色的手写字“界外生枝”从上至下蔓延整个画面,笔触尾端形似刚发出的新叶。文字信息包含展览地址: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莫干山义远农场西坡,及展览和相关方信息(同正文内容)。海报设计:心吟

多感官的展品与信息无障碍

「界外生枝」共展出十二位创作者的15件展品。展品包含绘画、摄影等视觉作品;歌曲、纯音乐、广播剧等听觉作品;香水这样的嗅觉作品;触摸装置这样的触觉作品;还有涉及多种感官的实物与装置作品。

本展览配备有完整的语音电子导览、针对视觉作品的口述影像、针对声音内容的字幕和文字标签,观众可以用不同的感官形式体验展览内容,不同身体能力的观众都可以被包容进展览的场域中。口述影像/电子导览创作者:田芸凡Tianna;手语翻译支持:程立雪。

观众可以扫描展览现场的二维码,或者在小宇宙app上搜索“界外生枝”,找到本场展览的电子导览音频,音频简介中也包含了展品中涉及的所有文字信息。

互动与共创

部分展品由多位创作者合作完成。原本属于个人的故事,在多位创作者参与制作的过程中,成为了共同讲述的残障经验。

部分展品设置了互动环节,邀请观众为展品进行多感官创作,与创作者对话。同时,展览现场还准备了留言本,欢迎观众写下观展之后的所感所想;也可以在电子导览的评论区下反馈。

参展艺术家与展品信息


*视觉白话(Visual Vernacular),是介于手语与舞蹈之间的艺术形式,运用象形的肢体动作表意、叙事,折射出聋人体验世界的方式。

*口述影像,主要面向视障者,是一种透过口语或文字叙述,将影像讯息转换成言辞符号的艺术形式。

首展现场

经历了三个月的筹备,「界外生枝」于6月1日至6月2日在BottleDream主办的2024瓶行宇宙社会创新节上首次面向公众展出。由于大会本身收取门票费,且地点在远离城市的景区,所以大多数展览的创作者都没能够来到首展现场;但也是因为社会创新节这个特殊的场域,展览观众多数是对社会创新感兴趣且有所了解的年轻人或从业者,对残障议题的接受度也高于平均水平。因此,短短两天中,观众与展品互动的热情,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

首展位于一间能容纳100位观众的会议厅中,12件作品分布在木质墙壁和展台上,动线两端分别张贴着展览海报、树立着展览指示牌。

王泽宇的触摸装置作品《来过》,一块人形透明亚克力板,取自泽宇自己照片的上半身轮廓,做出打招呼的动作。板上用绳索、锡箔、卡纸、羽毛等物品做出不同触感的表面,上面放置着来自观众的许多留言卡片。

照片为观众留下的卡片,内容分别为:

1. 好喜欢听陶喆的《找自己》!That’s why me here! (右下角画了一个状液体的小瓶子,可能是酒瓶)

2. hihi 🙂

3. 用眼睛 用双手 用心 去感受一切 去理解一切

4. 别怕失败 而不敢开始 失败就再站起来吧!勇敢点

5. 你的心脏下方为何飘着羽毛?

6. ←心要飞走了。

7. WE ⇋ THEY

8. You’re like a glam rock star!!!

9. Just Be Yourself ❤

10. 在自然中 讨论自然 与地共生 2024/6/2

一位观众正伸手触摸装置心脏下方的羽毛,心脏位置被观众贴上了三张圆形贴纸,分别写着:奔腾、跳动、COOL。

王慧玲的香水作品《盲女Blind Girl》,前中后调的隐喻讲述着一位盲女的成长历程。观众对香水这种展品形式非常热情,几乎每隔半天,我都需要补充展台上的试香纸,展台附近也总是萦绕着香水的气味。照片中,两位观众正在取用试香纸试香。

阳光的广播剧作品《前路》,展陈方式为MP3与三副耳机。不少观众都会选择聆听,但也许由于展厅同时也开展着论坛活动,人流来往,少有人会停留十二分钟听完整个作品。照片中,一位青年男子和一位男孩正在聆听作品。

小铭的互动装置作品《岁乐之舟》,由一段纯音乐和一段文字组成,邀请观众在聆听音乐、阅读文字后画下自己的感受,成为这个作品的视觉表达。也许是因为音乐和文字都相对抽象,也许是因为播放音乐用的音箱会自动关机、操作不便,我们只收到了约五六份来自观众的画作,画面内容与音乐和文字并没有非常明显的关联。照片中,一位女孩正俯身向前,在展台上用油画棒绘画。

我们把留言本贴在了墙上,有三位观众用旁边展台上的油画棒留了言:

你觉得你离无障碍远吗?

你的存在就是意义 2024.6.1

谁不是残障呢(最后有一张简笔画表情淡漠的脸)

首展反思

在「界外生枝」展览的同时,残障融合实验室团队受邀在瓶行宇宙社会创新节开展了“无障碍:探索自己的局限与无限”论坛。因此,来自实验室团队的潘美好(洛因)和张炜军,是最先参观「界外生枝」的两位创作者。未能来到现场的创作者,通过照片和文字描述了解了现场情况。对于首展的效果,我们有自己的感受与反思:

洛因(作品《行万里》)

作为创作者之一,带着作品出现在了「界外生枝」展览中。从最初策展人心吟与创作者们在探访笔记中建立信任,再到和创作者们共创衍生出这场展览,是心吟发现了创作者们内心的野地,才能够让界限之外的人生被更多人看到与听到。同时,以展览这种多样的媒介方式,让大众真实的感知,甚至参与其中,这也是一种很棒的残障融合!

炜军(作品《听话》)

私以为这个展区是在一个无障碍和包容性并不理想的场地和环境中,靠着策展人的信念和强大的执行力,强行开辟出了一方无障碍的小天地。从一个视障者的角度,尽管不是所有作品都可以无障碍地欣赏,但全部的作品覆盖了视觉、听觉、触觉和嗅觉等多感官体验和交互,这样在看展的过程中,我就真正有了参与感,而非像以往大多数看展经历那样,只能听人讲解,唯一的参与方式就是听人说话。(心吟补充:遗憾这次没来得及带炜军体验电子导览!)

对于作品收到的观众反馈,创作者们也有自己的看法:

小铭(作品《岁乐之舟》)

已经非常荣幸了,我觉得是这样子的,音乐本来就是一种抽象的艺术形式,每个人听音乐都会产生不同的感触,而且同一个人在听同一段音乐也会产生不同的感受,我认为这样是正常的。

另外音乐属于非常抽象的艺术,比如没有画面可以给出指导,人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想象。但是有意思的点恰恰我觉得就在这里,会不会我们这么多年的教育下来我们丧失了一些想象力呢,会不会我们被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所“遮住”了眼而丧失了我们对自我内部的感受和体会呢。所以我觉得在下一次展览的时候我们可以做一个小小的说明,去提示观众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且我觉得当我们离开学校踏入社会之后,可以自我思考,内窥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所以是否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超出“平常”生活而在短暂的瞬间“超脱”的能力呢?所以我觉得非常有趣~

另外现场的设备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并不是问题。但是这有点像一个社会性实验。

其实我当时设计这个装置和展览形式的时候就抱着这种探索的想法,到底有多少人还存在想象力,存在脱离逻辑和直觉而能在非线性,非视觉化的世界里保持思考和感受的能力 这一目的。我只是想让更多人意识到我们丧失的能力,我们丢失的能力。

我相信每个人在童年,在儿童时期对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抱有好奇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随着我们长大,读书,工作,逐渐被社会和大环境所塑形,那发自人类先天的一些东西就渐渐失去了。我只是觉得非常可惜而已。

阳光(作品《前路》)

我作为没能到场的编剧大概是靠心吟的“线报”心向往之地“云观展”了,广播剧《前路》也从Word文档里的一行行字符,变成了在“界外生枝”首展发出的新芽。因此我首先要表达的,大约仍然是感谢:感谢《前路》,感谢线上没有见过面却陪我录制完《前路》广播剧的仙女“妈妈”慧玲,讨论人物理解并为此读完了三万字《前路》的佳音,旁白&场内支持心吟,以及超认真的后期舜仙。(当然,也可以感谢一下最后对照着大家的音频,又改了一稿剧本的我本人。)

尽管由于展览的限制,广播剧《前路》很可能是小说《前路》的浓缩与重塑——但我想,不变的是,它仍然是真实的“我的故事”,也许也是“我们的故事”。有观众说《前路》让Ta落泪,也有朋友说想要听到,甚至参与更多的故事,这让我觉得,“讲故事”,是值得的——相比最初开始写作《前路》时,收到的类似于“残疾人好辛苦啊”这般带着些许刻板印象的反馈,这次我听到的则更多的是对于故事本身形式与内容的肯定。只要有观众觉得它是值得讲述的,属于世界另一面的“好故事”,那于我而言,便值得欣悦。

十二分钟的时长,于一个浮光掠影的展览而言,或许鲜少有观众能听完全程,但作为一个故事,我想它仍然是“不够”的——漫长的康复治疗经历也好,在“正常”的那一部分世界试图寻找与安放自己的位置也罢,《前路》讲述得远远还不够。对于更多的残障&非残障伙伴,我相信还有99%的拼图等待发掘。我也非常希望,《前路》不仅仅止于一段声音,几行文字,而是能以更多的形式,让更多人听到、看到或遇见。(有认真想过给《前路》做应援物料)

在作者简介那里我写,“是从英专到社科的越剧观众,也是刻板印象之外的轮椅写作者”,本质上,我依然愿意做一个纯粹“讲故事的人”。一如戏文里“世俗偏见公理何存”这样的唱词相传至今,“我们的故事”也是界限之外,打破屏障生出的新枝。

希望《前路》,以及更多的“我们的故事”,能在更多地方与大家相遇。

心吟(策展人)

这次在莫干山终于能把大家的作品布置在一起、在一个空间里展出,我为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件事而感到非常自豪。每个展品拥有了自己的一点空间,来娓娓讲述创作者的故事,作品之间又有呼应和对照,能把我们所有人要说的话交汇成一个整体,触达活生生的个体,我觉得这就是做展览的意义。我把观众互动照片和每个展品的空镜分享给创作者们,大家都很高兴自己的作品与公众见面。与此同时,首展也有一些缺憾和与预期不符的地方,提示我要在未来的巡展中改进:

最大的缺憾,一定是首展中创作者、残障者的缺乏。因为展览所在的活动位置偏远,虽然好几位创作者都很想来到现场,但最终我们没能支持绝大多数创作者们看到自己的作品;同时,虽然在多次协调之下,主办方为我们提供了活动场地唯一一个室内空间,但由于整个活动场地在农场、草地等室外,观众中也几乎没有残障伙伴。另外,因为展览场地同时是论坛会场,展期两天中每天都开展两场论坛,这带来了更多观展人流的同时,也让观众无暇驻足、花更多时间理解作品。

其次,在硬件设施上,因为场地没有足够的插座,所以CD机、音响、MP3、平板电脑这些多媒体设备我都购买了充电使用的,这就导致在半天之后许多设备就需要重新充电以保持开机;用以播放小铭作品的音响,一定时间不操作之后就会自动关机,重新开机之后需要调整播放模式再按播放按钮,才会播放正确的音频。其他电子设备也需要特定的操作才能正常播放。虽然我在所有电子设备旁边都贴上了使用说明的标签,但这些复杂的操作依然会阻碍观众(尤其是快速浏览的观众)观展,可能在发现1-2个操作不成功之后,观众就会跳到下一个作品。

最后,场地内对展览的文字介绍比较少。「界外生枝」的体裁需要观众有前置的语境的了解,虽然在公众号推送、在无障碍主题论坛中都有详细介绍,但缺少场地内张贴的文字描述,那些错过了推送和论坛的观众就无法进入展览的语境,更无法开展与创作者的对话了。

在未来的巡展中,我会寻找无障碍设施完善的场地方,或者与场地方一起改造展览空间,而且展览要面向所有人开放(不收费),也希望能够在复合的空间(比如咖啡店、书店、酒吧等)里展览,这样能够与更多广泛的群体不期而遇;使用操作更简易的设备,并寻求场地方或者志愿者的导展支持,保证完整的观展体验;还想请创作者们到展览现场,做一些分享、沙龙,让大家有机会谈谈自己的想法。

我和同事们会努力让创作者们的故事被更多人听到、让创作者们都能在现场看到自己的作品!

首展之后,「界外生枝」将开启公益巡展:

「界外生枝」北京站

地点:跳海北新桥店

开展时间:七月中上旬

详情请关注公众号残障融合实验室和跳海酒馆。

欢迎有意向承接本展览的场地方联系我们,将这些野生而自由的故事带到更多地方。为了使所有身体能力的观众都可以参观本展览,展览场地应配备可供轮椅通行的坡道、过道及电梯(如不在底层)。


探访者/策展人

鲍心吟,残障融合实验室项目官员,设计人类学实践者。学生时代沉迷绘画创作,做过一个未能实现的画家梦。喜欢观察人类,擅长倾听和发问,对另辟蹊径、节外生枝的故事格外感兴趣。

出品方

残障融合实验室由乐平公益基金会于2021年发起成立,致力与优化提升残障人士福祉的利益相关方携手,作为知识、经验和资源的枢纽在行动者之间建立网络,通过虚拟实验室与实体实验室,围绕残障人士的就业、社交和出行三个方向,来探求共益的解决方案,并以专业化服务推动残障者更好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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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