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雪路》觀後感|圍爐·冬日艺文

2022 年 1 月 9 日

那段慘痛的歷史，不只有前線戰場上的浴血，還有後方千千萬萬被踐踏的生命。這是一塊不能殘缺的拼圖，我們不能忘記。

時光一轉眼便到了冬天。小雪已過，天氣開始變得寒冷起來。記憶裏，冬天總是最純淨的季節，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把全世界都裝點成聖潔的白色。然而這樣美好的冬天，對身處紛飛戰火之中的英愛和鐘芬來說，卻是如地獄般的痛苦、煎熬與折磨。轉眼間幾十年過去，紛紛飄落的大雪早已把這片土地上的血腥與罪惡深深埋藏，唯有那條回家的路，雪愈大，卻愈能看得清楚。

《雪路》由李娜靜指導，金賽綸、金香奇主演，於2017年3月在韓國上映，是韓國KBS電視臺為紀念韓國光復70周年而拍攝的作品。在日本侵略戰爭期間，十四歲的崔鐘芬和金英愛，在經歷了社會與家庭的雙重變故後，被帶到日方慰安所，在那裡遭受了慘無人道的身心摧殘。戰爭結束之際，英愛和鐘芬從慰安所逃走，在紛飛的大雪中踏上了一條困難重重的回家路。與同類型影片不同，《雪路》並未使用大量具有視覺衝擊性的鏡頭，透過日軍毫無人性的行為表達對侵略者强烈的控訴。恰恰相反，《雪路》緊緊圍繞著兩位少女的人生展開，記錄她們一路的經歷和戰爭結束後的故事，以平靜的態度敘述那段悲慘的歷史。

1 生死抉擇與活下去的勇氣

“你就這麼為他們做牛做馬地活著吧！”
“我就是要活著回去！”

在一個寒風刺骨的清晨，英愛趁看守不備，獨自從慰安所逃出來，走到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冰面上。她的眼裡不再閃爍著昔日自信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與年齡不符的、視死如歸的堅定。除了身上的衣服變得殘破不堪，曾經乾淨的臉龐被抓得滿是傷痕外，英愛好像還是那個英愛，倔强、堅韌，一點也沒變。她用纖細的雙臂舉起沉重的石塊，使出全身力氣，一次又一次，把它往冰封的湖面上狠狠砸去。 “砰！” 石塊終於如願把湖面砸出一個深洞。英愛毫不猶豫地朝著洞口走去。冰面的光滑也絲毫沒能讓她放慢前進的脚步。對於英愛而言，活著是更大的摧殘與折磨。在這個只有十四歲的孩子的眼中，生與死這樣宏大的課題，似乎也早已有了答案。出身於大戶人家，英愛從前的人生幾乎從沒出過差錯。直至被欺騙被抓走之前，她一直是那個被家人寵愛，被外人羡慕的女孩。然而非人的虐待讓英愛的信仰系統徹底崩塌。她所追求的理想與尊嚴，在一夜之間化作灰燼。她無法接受一個被隨意蹂躪、輕賤的自己，更沒有勇氣面對未來無止無休的暴力與踐踏。 “活著”的意義在冰冷的慰安所裡早已變得模糊。水深火熱，苟延殘喘的日常讓她疲憊得透不過氣。這樣的活著是否還算是活著？在不見天日的牢籠裏，英愛的靈魂已死，湖面的洞口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與英愛相比，鐘芬對生的渴望要强烈得多。她似乎還沒有完全讀懂戰爭的殘酷，每次從看守手裡領取避孕藥物時，她都會向看守微微點頭，然後輕輕說一句“謝謝”。相對於成熟的英愛，鐘芬更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羽翼未豐，更沒準備好一個人面對殘酷冰冷的現實。對她來說，為什麼活著並不重要，活著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她想努力活下去，是因為故鄉有她牽掛的家人和她愛慕已久的兄長。思念與愛的力量，足以讓鐘芬戰勝內心的恐懼，勇敢地把一路荊棘變成繁花。

鐘芬選擇生，英愛選擇死，看似相反的選擇卻需要同樣的勇氣與决心。選擇生，是要求自己在面對未來變本加厲的摧殘時，咬牙堅持，不放弃活下去的任何一線希望；選擇死，是看透命運的捉弄後，放弃生命的了然與果决。殘酷的戰爭把兩個十四歲的孩子推到人生的分岔路，強迫她們做出很多人一生都不需要做的選擇。雖然現實並沒有給予她們選擇生與死的權利，而英愛最終也沒能自殺成功，但她的剛烈，鐘芬的堅忍，都是對殘酷戰爭的無聲控訴。

2 黑暗中的微光

出身高貴的英愛從一開始就看不起鐘芬。純真幼稚的鐘芬在英愛眼裡顯得有些蠢笨。而鐘芬對英愛哥哥的愛慕，更是讓她們一時間幾乎成了“死對頭”。然而，戰爭的到來讓一切都發生了改變。經歷了禽獸的摧殘後，英愛崩潰了，而鐘芬的樂觀與充滿希望無疑是英愛生命裏的一束光。不識字的鐘芬讓英愛為自己讀《小公主》，跟英愛一起回憶家鄉的美好時光，鼓勵英愛在不論多麼艱難的時刻也要堅強地活下去，不要放弃生的希望。在鐘芬的陪伴和支持下，英愛漸漸從一開始的激烈情緒中走出，漸漸放弃了一心求死的想法，而是像鐘芬一樣，開始學會保護自己，開始努力堅強地活著。兩個孤單的靈魂，就這樣在黑暗中依偎在一起，為彼此帶去點滴溫暖。

鐘芬陪伴英愛在黑暗壓抑的慰安所度過了戰爭的日子，而生命定格於十五歲的英愛卻一直陪伴著鐘芬度過她的往後餘生。鐘芬走回了自己的故鄉，成為戰爭的倖存者。然而故鄉的一切卻早已物是人非。孑然一身的鐘芬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依靠。她迷茫、悲慟，看不到自己未來的路。由於英愛出身更好，可以拿到政府更多的補助，鐘芬便在身份登記簿上艱難地寫下英愛的名字，用英愛的身份繼續自己以後的日子。兩個女孩再次被命運連結起來。已故的英愛，就這樣成為了鐘芬的一部分，一生都無法割捨。也正是囙此，英愛從來沒有真正地離去。每當年邁的鐘芬回憶起過去，或是突發夢魘，英愛總會出現在她的身邊，穿著昔日的衣服，帶著陽光的笑容，像曾經的鐘芬陪伴脆弱的英愛一樣，與鐘芬回憶過去的點滴，為她打開心結。鐘芬一生未嫁，獨來獨往，孤獨，卻並不孤單，因為英愛一直沒有離開。她還是十五歲的模樣，一直陪伴鐘芬走到白髮。如果沒有鐘芬的鼓勵，英愛或許早就不在人世；如果沒有英愛的陪伴，鐘芬也不會把孤獨的餘生過成溫暖的模樣。

影片的末尾，在剛剛下過一場大雪的森林裏，清晨的陽光透過樹枝的縫隙傾瀉而下。年邁的鐘芬與年少的英愛手牽著手，在這條鋪滿白雪的林間小路上慢慢地向前走著。鐘芬終於要跟陪伴身旁一生的英愛告別了。

英愛：“你活得很認真，對嗎？”

鐘芬：“當然了。”

英愛：“這些年一個人辛苦了。”

鐘芬：“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你一直都在我身邊陪著我呢。”

英愛：“現在我真的要走了。”

鐘芬：“我很快就會過去找你，等著我。”

英愛：“好。”

每當看到這段對話，我都忍不住潸然淚下。鐘芬與英愛，兩個家境迥異、個性分明的女孩，本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然而，突如其來的戰爭讓她們的命運產生了交集，讓她們從“敵人”成為摯友，甚至親人；讓她們彼此陪伴，互相成就，成為對方生命裏最重要的角色。兩個純潔的女孩，就這樣依偎著彼此，一起走過戰火紛飛的歲月，走出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當人生的演出落幕，鐘芬與英愛也終於走到了道別的時刻。那一瞬，所有不舍與無奈都化作了幾句簡單而平靜的問候，仿佛那只是暫時的告別。幾十年轉瞬即逝，英愛早已離世，卻一直不曾真正的離開，而鐘芬也在英愛身邊，漸漸活成了英愛所嚮往的樣子——陽光、簡單、純淨。這或許，就是陪伴的力量吧。

3 回家的路

“鐘芬呐，你看這雪，想起了家鄉，媽媽曬的棉花。真的好溫暖，摸上去就像這雪一樣鬆軟，記得嗎？” 身受重傷的英愛伸出滿是血痕的手，在身旁的雪地上，輕輕地撫摸，好像回到了家鄉，蓋上了媽媽拍打的潔白柔軟的棉被，冰天雪地之間也覺得溫暖無比。一直那麼堅強勇敢的英愛，再也沒有支撐下去的力氣了。她選擇了留下，讓鐘芬把剩下的回家路替她和那些不知名的她們走完。 “英愛，我一個人會怕。” “你才不是一個人，大家都跟你在一起呢，走吧！” 英愛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鐘芬推走，而放心不下的鐘芬終於還是在走了幾步後回過頭來，發現了已經“睡著”的英愛。 “一定很冷吧……” 鐘芬把身邊的雪一點點地灑在英愛身上，眼淚撲朔地掉下來。就這樣，鐘芬獨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而英愛永遠地躺在了異國的白雪中，永遠停留在了十五歲的樣子。

“雪下得好美，下雪總讓我想到過去。” 每當天空中再次飄起雪花，鐘芬總會想到一切的開始，想到曾經貧窮卻幸福而溫馨的小家，想到那麼愛她的媽媽和她日夜惦記的弟弟，想到她暗暗愛慕的兄長。她和無數的她們，本該在屬於一個女孩最花季的年紀，盡情地感受生命，享受青春的饋贈。然而紛飛的戰火殘忍地剝奪了她們與生俱來的權力，讓她們掙扎著熬過了本該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幾年之後，戰爭結束了，紛紛而落的大雪蓋住了無數純淨美好的靈魂，把曾經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血腥與罪惡洗刷得一乾二淨，但在受害者心裡留下的傷痕卻永遠無法撫平。這是她們一生無法走出的傷痛，也是一輩子的噩夢，夢醒，刻骨銘心的恐懼卻永遠縈繞腦海，久久不會離去。時至今日，當慰安婦倖存者接受採訪，回想起曾經的經歷時，已經年邁的她們依舊克制不住悲傷的淚水。那份痛苦的記憶如刀般刻在老人的回憶裏，永遠無法忘記，也永遠不能釋懷。殘酷的戰爭犧牲了無數條鮮活的生命，扼殺了無數個美麗的靈魂，拆散了數不清的幸福家庭。那是一個國家的耻辱，更是一個民族永遠不該被遺忘的悲慘歷史。

電影的結尾，當年邁的鐘芬再次走在昔日的雪地裏，耳邊忽然傳來母親的呼喊：“鐘芬呐，快點過來！鐘芬呐，快點！” 她猛地回頭，眼前那個年少時的自己就這樣從身旁跑過，奔向遠處焦急等待的母親。母親匆匆用手理了理她散亂的頭髮，與鐘芬手挽手，朝著家的方向一起走去。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鐘芬再也沒能見到母親，再也沒有感受過母愛的溫暖，餘生路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然而這份美好的回憶，卻一直支撐著鐘芬，讓她在皚皚的白雪中，繼續向前走下去，走完自己最後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