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劝我打药,后脚用嘴投票
搬来恶人谷两年多,每年花在田里的人工和农家肥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请来帮忙做事的当地人经常忍不住替我算账,说这样种出来的东西比买的贵太多。就是呀,所以我才不敢买嘛!劝人的,原本是要劝我买,不必花钱受累自己种。听劝的,觉得越是这样越不敢买,再累再贵也必须靠自己。蛮拧!
虽然今年水稻从种到收完全一人包办,但春末草最凶的时候,还是请了人来帮忙拔草。
拔草姐姐一边干活一边在豆地里冲我喊话。我听不懂当地方言,即使她们照顾我转换成“福建普通话”,接收率还是不高。我只抓住了两个关键词“豆子”和“漂亮”,以为是在夸我种的豆子漂亮,大喜过望,连声大叫“谢谢夸奖”。
看到拔草姐姐愕然立定、一脸问号,我明白了,刚才不是在夸我的豆子漂亮,而是说“豆子不漂亮”,然后,接下来的那半句自然也就清楚了——又是在劝我用药用化肥。
一、“要紧”vs.“不要紧”
我不用化肥农药除草剂,当地人都知道。不论男女老少,他们的第一反应出奇相似,给我的劝诫都是:“不用不行,不用不长啊。”我的回答也一成不变:“肯定不会!这些作物已经传承几千年,而化肥农药在这里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
时间长了,彼此清楚,就像他们说服不了我一样,我也说服不了他们。但有趣的是,彼此都没有放弃。他们会利用各种机会挽救我,拿我的长势与收获的拉跨表现做对照,用各种各样的“不要紧”循循善诱:少用一点不要紧,打在叶子上不要紧,错开收割期不要紧,长在土里的不要紧……不行不行不行,对我来说都要紧。
我也有各种各样的“不要紧”:拔草姐姐说我的豆子不漂亮。我又不选美,不漂亮不要紧,能吃就行;收成低不要紧,有收就行;就算收不来也不要紧,那就把豆壳埋回土里做绿肥……
姐姐来拔了四天草,领取工资五百,附赠各种教导免费,临了还没忘友情提示:买一瓶除草剂只用十块钱,分分钟搞定,省钱又省力……
二、好吃vs.不能吃
拔草姐姐一边拔草边劝我用除草剂,看到我黄黄瘦瘦的菜和苗,劝我用化肥,看到丢盔卸甲的瓜,劝我用农药……就像她们不肯放弃挽救我一样,我也不放弃说服她们:打了药,留下的南瓜确实比现在多,但都是带着农药残留的瓜,最后还是吃进自己肚子里,这是害人害己。而且,化肥农药除草剂都会毒害土地,通过土地再毒害别的作物……
我们就这样互相哼哼教导、彼此说而不服。但是但是但是,拔草姐姐临走的时候,手里拿着我的芋头梗。
芋头,和芋头梗,都是客家名菜。芋头梗外皮撕掉、焯水,炒菜炖汤都好吃。我的割稻饭,晚上的佐餐汤就是芋头梗+自产番茄酱,做出来的番茄浓汤无敌美味。
芋头梗好吃,是拔草姐姐教给我的。她主动出手给芋头间苗,手把手教我怎么撕芋头梗上的那层皮,然后,收工时带了我的芋头梗回家煮菜。我很好奇:“你家不种芋头吗?”
姐姐摇头:不能吃,药太多了。
剧情如此神反转,我是该哭呢还是该笑?
三、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一直爱吃芋头,比北方小个儿毛芋头更好吃的大块头的南方槟榔芋。在这里终于见到了生活在土地里的芋头本芋,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种芋头的人不吃自己种出来的芋头。
当地芋头芋香浓郁,久煮不化,品质极好,绵中有筋有Q。槟榔芋是当地主要经济作物,价格好的年景一亩能挣一万,差的时候六千,平均下来一季八千。
去镇上会经过大片芋田。收获时节,符合标准的芋头都被砍走,芋头梗整整齐齐铺在田里,旁边立着的芋头小苗没人要。虽然梗下面也有芋头,但是不够格,外来的买家嫌小、当地人怕农药不吃。必须承认,人家的芋头卖相好,整齐漂亮,比我的大两三倍,也没有被虫啃。
每到芋头收获季节,路边停满了超级大卡车,都是装芋头的。左侧红色山东车牌的巨型拖挂,再往前还有几辆这类大车,全是河北河南的北方车。我拍照时特意拍出了车门上载重量——40吨。这一车七八万斤,通往北方上万人家,包括曾经的我。只是当时不知道:种芋头的人不吃这个。
芋头是化肥农药喂出来的,几天喷一回。我远远见识过打药的场面,避之唯恐不及,原来用大型喷雾器,现在升级无人机。他们清楚有多毒,当然不吃。
当地人不吃的不止芋头。这里的清明习俗是吃春笋豆干馅的米皮菜包,要用鼠麴草草汁拌米粉,绿油油的,还有淡淡草香。有些姐姐专门来我的田里找这种草,明明田头路边有的是,但是她们说:“不能吃,有除草剂。”农药除草剂的危害,她们不是不知道……更加哭笑不得。
四、赔?还是赚?
种芋头的人不吃芋头,把它卖去遥远的北方。但他们会买山东大苹果河北雪花梨,掩耳盗铃互害循环。
其实想一想,这也不是什么新发现。曾经在版纳看到大片大片的人参果,打理果园的当地人是不吃的。到傣家竹楼做客,偶尔有人端出一盘小小皱皱不漂亮的人参果,会这样劝你放心吃:“这是自己院子里种的,不打药。”
所以我会那么介意自己食物构成里的外购品,我关注的不是那个买来的苹果的名称、产地,而是那些果子背后的化肥农药除草剂,和“种的人为什么不吃”的原因。
别人心疼我白扔的钱,我担心他们撒的药。我的“不用化肥农药经”,走哪念哪,但是念也白念。两年多了除去隔壁村的老樊,没有一个当地人肯听。我知道自己没能力通过改变他人解决大问题,但是一直在尝试,在恶人谷范围之内解决自己的小问题。
为自己关注的问题做出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付代价,我认。
我知道自己坚持不用化肥农药会被笑话,也知道不止被笑那么简单。不管是我的芋头梗还是鼠麴草,当地人觉得吃到就是赚到,我觉得自己也有赚到。说到底,这是在用笑话我的嘴巴投票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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