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我」

s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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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近代的書或是單篇文章,總覺得人們好以群體發言,比如說某某國人、某某省人或某一文化之人,似乎總要在自己實際上不能代表,而邏輯上亦不可的事情上說話。這樣聽起來鞺鞺鞳鞳,硁硁轟轟,但歸根結底,無論我用「我們」,還是「你們」,其實所說的話,無非都是自己所想、自己所言、自己所能行的事情而已。

父之于子,師之于徒,都不能言聽計從,更何況是滄海一粟的群己之間呢?

當然,又有另一說法,也就是時代的代言人,所謂人人心中有,而無人言。當一個人說了什麽話,其他人聽到,不覺豁然開朗,如同是自己心中話,有人幫着說出來一般。則此一人的話,確乎是代表了一群人。但這又不是此一人事前就可以知道的。而且能否認同,又在於群體,而非個人之努力。所以才有運來天地皆同力,時去半點不自由。當年的弄潮兒,過了風潮,不是跌個半死,就是被潮流甩下,全無痕跡。可見所謂時代代言人,不過為一事後之總結,而非說話時的預設。

這也是為什麽,有人說「我辯護」,總覺得更鏗鏘有力,頗見膽識的緣故。

司馬遷筆下的刺客,多是獨行其事,如荊軻帶上秦舞陽,不僅沒有起到加成的作用,反而還更壞了大事。在戰場上,也並非人多就一定能打過人少,如苻堅之敗,真是兵敗如山倒,不是一個半個英雄就能力挽狂瀾的。

說話大概也是如此。

大凡說自己代表什麽什麽的,不一定如其所說,反而有可能只是在把臺下的聽眾當作「我們」的發展對象。宣傳鼓動,開頭總要說些題外話來拉近距離,而聰明的演說家也總是會先問問,當天到場的人員其背景,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中產階級,還是下層民眾,是一心搞錢,還是虔誠奉神。這樣說下來,才能點到你,嚇到你,吸引你,操縱你。

這當然不是不好,古希臘傳下來的那些演說詞和戰國縱橫家們的發言練習,都膾炙人口,相傳已久。但聽眾們總要帶上一個「自己」再去聽,帶上一種邏輯再去聽。群體中的人,總會之上下降,跟着說,跟着喊,似乎這樣既獲得了安全,又得到了勇敢。反正平日裏那些蠅營狗苟、鷄毛蒜皮,到了這樣的場合,都完全消散。自己的卑微懦弱,也似乎如穿上變身鎧甲的超人,閃着金光,暖得心裏發熱。

周勃袒臂高呼,下面的士兵,真地懂得什麽大義嗎?未必沒有,但最關鍵處還是因為周勃是他們的老上司,跟着熟人,相信熟人,總比一個人獨自提出異議,要少受到些懲罰。當東漢末年,要誅鋤宦官的時候,可沒人理會誰是大義。而唐代的甘露之變,更是不問青黑皂白了。有好的宦官,袁紹們也只是按照有沒有鬍子來決定生死;有壞的宦官,也不會有人從好壞來定義自己的抉擇。更何況,好壞之區分,從來沒有一截然的標準。

當趙匡胤陳橋兵變,自願還是非自願地接受一襲黃袍,他肯定不會在這時去想象後代人,正因為他的這一選擇,才會成為北來金人的俘虜。

如果一支軍隊可以各自都憑理性去抉擇,那就不稱為軍隊了,軍隊的紀律正是要造成盲從,將人作為機器。或者說,對於軍隊中的人來說,加入軍隊的第一要務,就是舍棄自己的理性,而歸附在軍隊本身的意志上。一戰戰壕內外的法德英俄,殺人如麻,當一個士兵操縱手裏的機械,並不會認為自己在殺人。德國進軍比利時發生的災難式的殺戮焚燒,自己也同樣只認為是在「預防」,即使那是德國「進入」一個中立國,才遭遇了必須預防的危險。

這個時候,一個德國皇帝說「我們」的時候,他在代表誰,誰又需要他來代表呢?

二戰末期的日本人,特別是那些神風特遣隊的飛行員,必定不想被人代表,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焊死了機艙門,成為一顆沒有價值的飛彈。出版還不算太久的那本科幻小說,也頗有意味地告訴我們,那位拯救了地球和另一個行星文明的英雄,其實是被騙吃了迷藥,半強迫地去行使自己的使命。

但關於行文中的代詞,我們還是不得不去使用「我們」,就比如你現在看到的,我正在如此寫。

沒有「我們」,只有「我」,即使不能避免,起碼要留個神。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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