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飆一夢》的生活與溫柔
台灣|廖建華
《狂飆一夢》中,導演廖建華記錄、探問、推敲著社運老將曾心儀和康惟壤敢衝敢拚的回首、失去的事物、擁有的人生。
曾心儀五官疏淡精緻,從前照片可見她在場中的亮眼,昔日同伴忘不了她的火爆脾氣,弟弟三言兩語就點出她,就是人群中一摸即知的分明骨突;也是這樣一個人,總是出門爭取權益但連撫養探視子女的權利都失去。
康惟壤已經發福成一袋馬鈴薯,腿腳不好,「一生每月薪水從未超過兩萬塊」。也曾飄撇有女友送名車,也曾持麥克風唱作俱佳有草根表演力,不難想像今日仍招拂朋友的海派,沒有了海的人脈資源,也能圈了自己的池塘,盡量顧及一蛙一草。--怎麼冒出「一袋馬鈴薯」的形容?這是尼克森說毛相較於蔣的外型平易或不自律,卻也是馬克思比喻的群眾集結。當現實如此損耗人,感嘆或稱讚怎麼不帶諷刺?
而曾心儀和康惟壤參選失利,沒有走入體制內,也未登上領袖或偶像的神壇。
狂飆,一夢。片名取得是兩種境地。穿插過往資料的狂飆時期,之於今日是兩人總要收斂成的一夢。還有夢中夢。曾心儀說有陣子時常「夢回舊家,跟孩子們一起生活」。國民黨批判的四大女寇的日子是夢?宜室宜家安穩生活也是夢?如果都是夢,那我們剩下來的還有什麼?如果都不是夢,那我們到底選擇了什麼?
狂飆,多麼歌德式的,相信人會成長思想成長社會成長的激情。
一夢,則是成長後的怨嘆:「我擁有的都是僥倖,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狂飆,大方地承認社會運動是信仰,信就是信,做就是做,很爽,「比做愛還爽」。
一夢,大塊地接受,性格決定命運。
有些人中流砥柱支撐體制,有些人適合進去醞釀演化。有些人內外突破穿梭來去,有些人衝撞成煙火。有些人在外面漫長的堅持如潮汐,偶爾等到初春料峭,但日子始終太熱或太冷。
對我來說,片中最揪心的一段,是康惟壤去醫院打聽先前住院的朋友去哪了。在體制外,習慣於動用人情網絡的老派,失靈時,拖著不便的步伐,慢慢地從櫃檯開始問,解釋了很多自己的心情和故事,而當然沒有用,之後終於問到社工室,也只能大概得到轉送機構這條訊息。之於系統龐雜的醫院,體制內的方法不是如此操作,可以想像工作人員有多煩擾,尋友不遇的康惟壤等人就有多絕望,沒有家人可問,沒有資源可調,沒有方法可切入。
反骨讓自己站到了體制外,而漸漸習慣了「在外的」定位和方法,回不來了。性格決定命運,再決定每個細項喜與悲正與負的機率嗎?
一夢的回首固然收斂了人生,但夢迴狂飆的再夢,卻可發想,所謂「外」與「反」能有的「不變的恆變」確幸:是呀,我緣何走上這條路,是「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但我也總是能對較大、較強的那一方說,「你擋到我的陽光」了。陽光,才不普照。
我們剩下來的還有什麼?我們到底選擇了什麼?
如他們,用行動、生命、一套自我說服的思想或無須說服誰的信仰,轉換成社會運動從資源到意象的分配與佔有。
如創作者,從創作本身的孤獨孤注,到視聽與理論與評論的檢驗,轉換成鑑賞蒐藏交易的語言。
又如每天的我們,交換想法,花時間從思緒解壓縮,再行動轉換成彼此的語言。
轉換之後,人們重視的主反應主產物是結果:被說出來的論定,被當作藝術看待的藝術,那個名那些利。但轉換反應的副產品和熵及轉化過程的枝節,我們從中得利或被剝削、意識或忽略、浪費或省不了的⋯⋯都是我們付出的朦朧而大把的生活,生活基底互相撐托成更巨大的 「眾人的生活」。而這些,是難以去看見、被看見的。
《狂飆一夢》不是讓狂飆的日子、感慨一夢的現下之外的「生活」可見,而是讓人知道,生活不可見的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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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飆一夢》這樣的作品,也來回提醒著我們,觀察或審視的「感嘆或稱讚伴隨的諷刺」或「諷刺之餘怎麼不留有感歎或稱讚的溫柔細節」?
去學到,「不理所當然的堅定」。
衝組不是非要旋轉跳躍摔倒,基層不是非得被遊戲規則輾壓成灰;性格決定命運不是字面上的,是要裡外反覆勘過打上腳註和問號的。
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刻薄」這件事。
「認為事情理所當然」的堅定很容易,「不理所當然」的堅定反而難。諷刺到刻薄的程度很容易,諷刺的有為有守反而難。
講壞的八卦、貼壞的標籤,是「什麼必然是什麼」;刻薄的諷刺,則有著「什麼不是這樣、就是那樣」的極化。
刻薄就是,把想像鎖死;把自己固有的焦慮放得太大,把可以想像到的焦慮縮得太小。
但溫柔是,總有更大的現實在那裡。認識愈多,現實更大,殘酷也更大。《狂飆一夢》中有著諷刺的溫柔:雖然現實殘酷巨大,但你夢得更大;你的夢像眼前搆不著的胡蘿蔔,你追著,跌倒了,緩慢起來或站不起來,但回頭,你被它吊著拖著,原來已經走到這麼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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