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私校經驗】（18）傷害

我在大私校教書的日子裡，遇到血氣方剛的學生還真不少，動不動就髒話問候人家祖宗十八代。開心的時候開口就是「幹！哈哈哈……」；不開心的時候開口也是「幹！伊娘咧……」，這些髒話都快要變成生活中的發語詞了。真要遇到情緒上來的時候，髒話肯定是不夠用的，動手動腳幹起架來就司空見慣了。

大私校當時的工作環境下，教官、班導師的壓力都很大，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學生就會控制不住。實習環境中，電科有焊槍，汽科有榔頭，美科有電棒，餐科有刀具，要是太容易緊張擔心，還真的都別教了。我表弟當年讀彰化市某大私校電子科，學校怕他惹事，從高一到高三連焊槍都沒有讓他拿過。

「教育不是走鋼索，小心點好是沒錯，當成走鋼索乾脆就別走。」被學生砍過兩三次的同事鐵拐李老師老是這麼告訴我。我從來沒打算在大私校待太久，對於他的諄諄教誡，我都當成新鮮奇聞來看，只是他每句話都是拿自己的腿腳換來的，看到他跛行的模樣，我就感到害怕。

這些事情在毒品進入校園之後就更加難防了。要說做人講道理，大概還能有個規準可以抓，但學生要是被毒品影響，情緒上來的時候，校規啊口頭威嚇什麼的，效果倒是很有限。我就曾經在校園裡被學生拿著刀追殺，雖然是全身而退，毫髮無傷，但大概落下了點陰影，只要看見學生拿起可以當武器的東西，我就會主動後退幾步。

這件事情被幾個學生拿來取笑，我也覺得有點窘。某天午休和鄰桌大頭吳老師說起，他直接一揮手說：

「這有什麼好丟臉的？你就問學生，如果被追的是你，你保證不會被砍？心跳不會加速？不要假氣魄啦！呸！」他往杯子裡吐了口唾沫，瞇得小小的眼睛裡，眼神飄得遠遠的，繼續說：

「我上次看到許老師他們班的四腳，不知道吃了什麼藥，發神經跑那麼快，平常都沒有跑那麼快的說。萬一要是拿著刀來追我，我大概是要肚破腸流了。唉……我們每天都在抽菸，也要花錢，也會上癮，怎麼就不會跑得快精神好？」

「你也可以去吸幾口啊？」我順著話頭開了他玩笑，又正色說了：

「那些精神好是假的，跑得快也是假的，等一下就精神萎靡倒在地上了啦。抽菸會死，但是至少不會發狂。」

「誰都不知道誰什麼時候就會抓狂了啦，小心一點保護自己就是了，」鐵拐李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來，眼睛在深度近視眼鏡後瞪得凸凸大大的：

「你們沒聽過※※家商餐科老師的事情嗎？出了事情誰理你？」

他說的※※家商正是我來大私校之前待的鄰縣小私校，學生也是難搞出了名的。學校對老師很不好，動不動又是摳又是罵，一天到晚派些讓人教學以外的任務。搞得幼保科老師集體辭職，有一大半轉投大私校。

那個時候學校不行了還可以想辦法換個學校，現在要換學校，也要有學校可以換啊。

啊，說岔了。※※家商的餐飲科之前也挺有名的，尤其是調酒。老師幽默風趣很能帶動學生，技術又好，老帶著學生在草皮上甩練習瓶子。後來發生了件事情，搞得餐科老師也紛紛離職，就一蹶不振了。

「這件事說來也是令人氣結，」鐵拐李老師的神色無奈，卻又像在說遙遠的故事：

「他們學校的餐科老師王※※，你們都知道，之前得過一個什麼獎的那個啊。有一天上實習課的時候看學生在打鬧，過去念了兩句。學生腦筋不太正常，直接拿刀往他手上砍。緊急送醫院動手術，還好手沒斷還能用。學校派了人去看他，拿了二十萬，說是家長要和解的，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要亂告，影響孩子前途。他想想也是，就答應和解。可是……」

大頭吳老師接過話：

「可是後來又後悔了？還是家長不給錢？」

「都不是。聽了你們會吐血，」鐵拐李老師繼續說：

「本來要簽和解了，家長當著王老師的面說了一句『區區一百萬，不好意思』，他才知道學生家長給學校轉交的和解金是一百萬，學校拿了八十萬，只給了他二十萬。當然他不肯簽啊，學校也不肯給了，直說他這麼貪財當什麼老師，還要記過開除。後來啊，他拿著和解這件事情去壓家長，家長把差額補上，他才和解。家長向學校抱怨，學校就把王老師給解聘了，還到處說得挺難聽的。心不心寒？意不意外？接著能走的誰不走？軍心渙散啦！他們學校的餐科就敗了。」

他說到這裡，或許是想到自己的遭遇，表情帶著悲傷：

「教書怎麼教成這個樣子？辦學校怎麼辦成這個樣子？」

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不知道：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是那個班的共同科老師，當事人我都認識。

教育是良心事業，在那個年頭，也是夭壽事業。

但願現在的環境，已經比當年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