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透明的線
等我注意到的時候,那塊薄紗已經靜靜地貼在我的小腿上。不是什麼突兀的動作,也不是戲劇性的碰撞,只是一塊輕得像空氣的布,落下來,沒有聲音地宣示了某種領地的轉移。
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剛坐下時,彼此還有些空隙,像是陌生人之間的禮貌距離。但捷運開動後,風灌進車廂,布料像被無形的手指撫過,先是輕飄飄地觸碰,再慢慢往我這邊靠了過來。她站著,不動,甚至連目光都沒有朝下投過一次。像一切都只是自然的發生,就好像那塊布從來就該落在這裡,像某種理所當然。
我不舒服,是後來才發現的。不單純是那塊布本身,而是那股無從躲藏的感覺。我的腿沒地方退,位子也不能換,我只能裝作沒事,像每一站過去都只是等待下一次空氣的流動。但我的身體先感覺到了界線被穿越,那種說不上來的「得寸進尺」,不需要聲音,就能讓人往內縮。
可我還是坐在原位,沒有讓開。我並不想讓,也不覺得需要讓。那並非惡意,那也許什麼都不是,也只能這樣想了,讓自己變成受害者也未免太像辦公室裡討厭的不知長進的過份傢伙,那不過是風吹進來的偶然。但為什麼,這樣的偶然,總是讓人需要默默承受,又不能表達不願?
我只是想坐好我的位置,就這麼簡單。
我開始思考:如果這一切都只是風吹來的,那我究竟是在介意什麼?
是那塊布太薄了,還是這個社會太厚了,厚到每一種微小的不適都必須自己吞下,然後自問是不是自己太敏感。
我低頭看著它,一塊被設計得柔軟、浪漫、透明的布,正安然地休息在我腳邊,像一隻沒有惡意的小動物,甚至帶著某種藝術感。我無從指責它什麼:它太輕了,輕到連我的語言都無法將它固定。
如果我此刻起身走開,看起來會像是逃避;如果我出聲提醒,似乎也太過矯情,畢竟那只是風吹,不是手伸過來,不是目光停留太久,不是話語有刺。
可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它難受。
因為沒有一個明確的起點可以怪罪,沒有一個劇烈的瞬間可以轉身走人。它像某種經過包裝的容許範圍,逼得你只能自我說服:沒關係,這沒什麼,別人應該也不會在意。
但我還是在意了。跳脫出那塊布,是我的身體竟然要為這點「沒什麼」調整自己的感受。
我不想讓。我甚至開始討厭「讓」這個字,討厭它總是在這種時候被召喚出來,作為體面、作為成熟、作為懂事的象徵。可體面不該是一種吞下自己邊界的行為,懂事也不該是把不適硬生生磨平。
車廂晃了晃,她稍微動了一下,那塊布也隨之飄了起來。只是一秒鐘的空隙,空氣重新進入我的腿邊,我鬆了一小口氣,像一場短暫但無人看見的鬥爭剛剛結束。
她並沒有注意。當然不會注意。因為這世界本來就是對「不發出聲音的人」較為沉默的地方。我還是坐在原位,從頭到尾沒有移動,但我知道,我已經在心裡替自己劃了一條線,一條輕輕的,透明的線。
不為了控訴,只是為了記得:有些不舒服,不該被習慣。即使沒人看見,也要安靜地守住它。
我沒有做什麼偉大的反抗,也沒有讓整個空間安靜下來去聽我說話。我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像是在重新適應車廂的晃動。但其實那是我在確定自己的邊界,悄悄地,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
有時候,身體比語言早一步知道什麼地方不該再靠近。那不需要爭辯,也不需要解釋,只需要被承認。被自己承認。
我不會記得那塊布的顏色,也不會記得對方的臉。真正留下來的,是那一瞬間我知道,我有選擇——即使是在再擁擠不過的空間裡,即使一切看起來都不是惡意——我也可以,不讓步。
我還是坐著,坐在我的位子上。風還是會來,車還是會晃,人還是會靠近。但那條線,已經畫下來了。它很淡,幾乎透明,可是我知道,它在。
那是我靜靜守住自己的方式,不必說出口。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