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深渊里的回声

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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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楼的夜晚像一块吸满了墨汁的海绵,沉重而窒息。李明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蔓延的裂痕,它们仿佛活物,在他的注视下缓慢生长。那张写着“不甘心,就来废厂,午夜”的纸条被他攥在手心,汗水浸透了粗糙的纸面,字迹开始变得模糊,如同他自己摇摇欲坠的未来。是陷阱,还是黑暗中唯一的裂缝?这个问题像鬼魅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电子厂的日子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变本加厉。流水线似乎永远感受不到疲倦,只有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和领班愈发频繁的呵斥。李明的手指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带着暗红色血痂的硬皮,疼痛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重复着焊接、推送的动作,灵魂早已抽离。偶尔,他会瞥见墙角闪烁的“天网”指示灯,那红光如同无处不在的眼睛,监视着每一个螺丝钉的运转,也监视着他内心每一丝微弱的波澜。

这天中午,他刚啃了两口馒头,手机刺耳地响了。是医院。护士的声音比消毒水更冷:“李明?你母亲情况很不稳定,昨晚咳血了,需要立刻加用特效抗生素,还得做进一步检查。账上钱不够了,今天下午五点前,必须再交一千五百块,否则……后果自负。”

一千五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李明胸口,让他瞬间喘不过气。他昨天刚发的工资,交了房租,买了最便宜的营养剂,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块。他颤抖着问:“能……能不能宽限两天?”

“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不是慈善机构。”电话被无情地挂断。

李明僵坐在角落,手里半块馒头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他看着周围同样麻木的面孔,小红低着头飞快地吃着泡面,昨天抢他馒头的那个男工正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的饭盒。向他们借钱?他苦笑了一下,谁不是在泥潭里挣扎?谁有余力拉别人一把?

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到了赵强那张油腻的脸,想到了真理部门口冰冷的石阶,想到了那张被他视若珍宝又弃如敝履的毕业证。知识改变命运?在大同国,这只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他必须弄到钱,立刻,马上。

下午,他向领班请了半天假,理由是“家里急事”。领班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扣半天工资,快滚。”

李明走出了电子厂的大门,阳光刺眼,但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第八区的街道上,这里比第七区更加破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燃料和垃圾腐烂的混合气味。墙上刷着巨大的标语:“忠于领袖!奉献一切!”旁边却贴满了各种治疗性病、快速致富的小广告。

他知道,正常的途径已经走不通了。他想起以前在角落里听工友们窃窃私语时提到的名字——“三哥”。据说这个“三哥”在第八区势力不小,放高利贷,手段狠辣,但只要你敢借,他就能立刻拿出钱。

去求“三哥”,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他还有选择吗?母亲的脸在他眼前浮现,那双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那微弱的呼吸……

他打听着“三哥”的据点,最终在一个阴暗潮湿、散发着尿骚味的小巷深处,找到了一扇不起眼的铁门。铁门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发”字。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里面烟雾缭绕,几个纹身的壮汉正在打牌,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看到李明进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怀好意。一个叼着烟,脸上有一道明显刀疤的男人抬起头,眯着眼问:“找谁?”

“我……我找三哥,想……借点钱。”李明的声音干涩,手心全是冷汗。

刀疤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吐了个烟圈:“哦?借多少?拿什么抵押?”

“我妈病重,急用……一千五。”李明艰难地说,“我……我在电子厂上班,有工资,可以按月还。我还有……”他想说毕业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东西在这里恐怕一文不值。

刀疤脸嗤笑一声,旁边的壮汉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电子厂那点死工资?还不够我们塞牙缝的。”刀疤脸站起身,走到李明面前,用粗糙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脸,“小子,看你像个读书人,给你指条明路。钱,可以借给你。一千五,拿到手。但利息嘛,我们这儿有规矩,‘九出十三归’,一个月内还清本息一千九百五。晚一天,利息翻倍。还得押个东西。”

“九出十三归……”李明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实际只能拿到1350,却要还1950,利息高得吓人。但他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刀疤脸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口袋上,那里微微鼓起。“那是什么?”

李明下意识地捂住口袋,那里是他的身份识别卡——大同国公民唯一的身份证明。

“就押这个吧。”刀疤脸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个月,连本带息还清,卡还你。还不清……哼,你知道后果。”他没说后果是什么,但那阴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没有身份卡,在这个处处需要验证身份的国家,他将寸步难行,甚至可能被当作“非公民”处理掉。

李明的手在抖。他看着刀疤脸递过来的借据和那叠散发着霉味的钞票,又想到了医院里生死未卜的母亲。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天花板上那些不断蔓延的裂痕。

最终,他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红色的指印,交出了那张冰冷的身份卡。

拿着那叠沉甸甸却又滚烫的钞票走出小巷,李明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了。阳光依旧刺眼,但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坠入更深的黑暗。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这是母亲的救命钱,也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另一个口袋,那张写着“不甘心”的纸条还在。之前,他对这个纸条充满了恐惧和疑虑,但现在,被逼到绝境后,一种异样的情绪开始滋生。

“不甘心……”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决绝。如果连这样的高利贷都只能暂时续命,如果连身份卡都随时可能失去,那么,去那个“废厂”看一看,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许,那才是唯一的,能够砸碎这囚笼的回声?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边缘的方向,那里似乎有几座废弃工厂的轮廓在雾霾中若隐若现。天网的红灯依旧在远处的高楼上闪烁,冰冷地注视着这片绝望的土地。他握紧了口袋里的纸条,这一次,心跳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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