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之上:媒體、民主與人權的台灣路 三、當審查落幕,自由如何開始?
一、當門打開後,光不是立刻照進來的
1987年7月15日,午後。
在台北仁愛路一間老舊的報社裡,吳記者正坐在辦公桌前,修改著一篇關於物價上漲的報導。天氣悶熱,冷氣機的聲音斷斷續續,牆上的月曆被風輕輕吹動。他注意到今天那一格上寫著:「戒嚴解除」。
他愣了一下,目光轉向辦公室角落那台黑白電視,新聞正在播報:行政院正式宣布,自當日零時起,結束自1949年以來實施的全國戒嚴狀態。新聞主播語調平穩,但他的心臟卻開始跳得有些快。他放下手中的紅筆,轉頭看著窗外的陽光——那陽光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某種東西,在無聲地鬆動了。
這一天,台灣歷經38年戒嚴統治正式畫下句點。
在這之前,媒體是沉默的。
不是無聲,而是有聲無實——一種被格式化的語言,一種不容許偏離的訊息範式。記者不是去追問,而是去剪裁;編輯的任務不是揭露,而是過濾。
吳記者記得,十多年前剛進報社時,他寫的第一篇社會新聞就被改得面目全非。他提到工廠工人罷工的原因是「長期加班與低薪」,但主編要他刪掉「低薪」這個字眼,改成「勞資關係未協調」。他知道為什麼,卻也從此知道,有些字,即便你看到,也不能寫下來。
而今天,門好像打開了。但問題是,光會立刻照進來嗎?
在歷史的長河中,「解嚴」這個詞容易被視為一場乾淨俐落的轉折:一個命令廢止,一段壓抑結束,從此一切自由、開放、多元。但現實卻複雜得多。
對許多第一線的新聞從業人員來說,那一刻並沒有勝利者的歡呼,更多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失重感——過去那套熟悉的編採規則,突然不再適用;而新的準則,還來不及建立。
自由來了,但它沒有附上使用說明書。
報社的總編輯在當晚的編輯會議上說了一句話:「從今天起,我們也許可以多寫一點真話了。」但沒有人鼓掌,甚至沒有人微笑。因為大家心裡都清楚:光能不能進來,還得看牆是不是還在。
戒嚴的結束,是一道法令的廢除;但新聞自由的開始,卻是一條漫長、充滿試錯與自我摸索的道路。那不只是去掉審查機構,而是要重新思考:什麼是新聞?什麼是報導的責任?當我們可以自由說話了,我們要如何負責地說?
這篇文章,正是從這樣一個歷史瞬間出發,回望那個自由還不熟悉、真相還陌生的過渡年代——當新聞從喉舌變回聲音,從命令稿變成提問,它是如何重新學會說話的?
二、從命令到法治:新聞制度的初步解凍
1988年,《自立晚報》創刊。它不是政府核發的報紙,也不是黨營系統的分支,而是一份由媒體人自己集資成立的私營報紙。創刊號一出,全台讀者震驚,有人用「地下報紙終於浮出水面」來形容它的誕生。
事實上,在那之前,報業幾乎被幾大系統壟斷: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工商系的《聯合報》、以及由權貴把持的《中國時報》。這些報紙各有立場,但底層邏輯一致——與體制共生,與政權共構。
而在1987年解嚴之後,這一切開始鬆動。新聞,不再是統治的裝飾品,而是一個社會重新認識自己的方式。只是,這場轉變並不順暢。它更像一塊凍土剛剛解封的泥地,鬆軟、混亂、沒有方向。
1988年,政府正式宣布廢除報禁制度。此前台灣長達數十年的新聞控制,依靠的是一套結構嚴密的制度網絡:設立報紙需經新聞局審查核發執照,紙張進口與配給受限,刊物內容須遵守「出版標準」,違者可吊銷登記。
而在報禁解除後,這些制度一夕之間失去效力。
過去30多年來,台灣只有31家報紙能合法發行;但短短三年內,報紙數量暴增至300多家。小型報社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有的誠懇經營,有的則充斥誇張標題與八卦謠言。一夜之間,社會進入了所謂的「紙媒大爆炸」時代。
新聞從禁錮中掙脫,卻墜入了無序的競技場。
這是一段令人興奮,卻也令人困惑的時光。記者突然可以自由採訪,但不知道界線何在;編輯可以放上過去「禁語」的詞句,但也難以分辨真假;社會大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資訊釋放,卻也開始質疑:哪一些新聞可以相信?哪一些只是包裝得像新聞的操弄?
報禁解除後,媒體自由快速成為全民共識,卻也迅速曝露制度真空的後果。在沒有清楚法律規範與專業倫理標準的情況下,一些媒體開始朝「娛樂化」、「煽情化」、「政治化」方向發展。狗仔文化抬頭,名人私生活、八卦緋聞、政治風波成為銷量保證。媒體彼此競爭,不再比真實,而是比搶快、比吸睛、比哪個更能引發爭議。
政府試圖干預,但已不再有舊時代的權威。新聞局這個戒嚴時代的象徵機構,也正處於角色重整的階段——它不再能發號施令,卻還沒有找到新的定位。
報紙的自由度提高了,卻也在社會上引發質疑:「這是新聞自由?還是新聞亂象?」
對媒體人來說,這是一段試錯的年代。許多當年的記者回憶:他們突然能問以前不能問的問題,但卻發現自己不懂怎麼問;他們能寫更接近事實的東西,卻發現受眾可能只想看更刺眼的標題。
新聞自由的實現,不是開門後自然發生的秩序,而是一場社會、法律、專業、價值共同磨合的學習。
這正是為什麼,解嚴後的媒體環境雖然突破了封鎖,卻也曝露了體制與人心的未準備狀態。報禁的終結,雖值得慶祝,但也提醒我們:自由不是解除命令就能實現的,它需要制度保障、倫理教育與公民意識共同支撐。
三、法制的摸索與建立:新聞自由如何被書寫進法律
在戒嚴解除、報禁廢除之後,新聞自由不再是一項受限制的奢望,而成為島嶼上每個人都能觸及的現實。然而,當社會的言論閘門被突然打開,問題也接踵而來:沒有邊界的自由,是自由嗎?
台灣在1987年之後快速進入一個「言論釋放期」,但法律與制度的更新卻遠遠跟不上現實的奔馳速度。新聞局不再是主宰,但社會也還未學會如何「自我治理」。這使得一個核心問題浮上檯面:新聞自由要靠什麼保障?
出版法與廣播電視法:從懲罰到規範
《出版法》,這部原本被用作審查工具的法律,在解嚴後首當其衝。過去,政府可依據《出版法》吊銷出版品登記、勒令下架、禁止印刷。這部法律在白色恐怖時代象徵著控制與刪除,而在新時代裡,它的存在本身就與新聞自由的原則產生矛盾。
1999年,在民間強烈要求下,《出版法》終於被廢止,取而代之的是《出版自由法》與相關行政命令,以保障出版活動的基本權利與內容的多元性。這不只是法條的更動,更是時代價值的轉向:國家不再是知識的守門人,而是退居制度保障者的角色。
另一個關鍵領域是廣播與電視。
1980年代以前,台灣僅有三家電視台(台視、中視、華視),都由政府或黨政機構主導。直到1993年《廣播電視法》修正,民間才首次獲得設立無線電視台的合法資格。這使得TVBS、年代、東森等新興媒體紛紛成立,開啟新聞專業與市場自由並存的新階段。
但新秩序並不代表穩定。廣電執照的核發、節目內容的監管、政治人物介入媒體經營的情況仍層出不窮。這暴露出一個根本問題:當媒體變成資本的工具,新聞自由會否再度淪為權力的附庸?
「新聞局」的轉型與尷尬角色
過去掌握審查大權的「行政院新聞局」也進入一個身份重構期。解嚴後,它不再具有內容審核與發照權力,卻仍負責媒體政策、獎助補助、新聞交流等事務,彷彿一座失去劍的城堡——還保有外觀,但已無殺傷力。
社會各界對新聞局的角色莫衷一是:有人主張應全面廢除,讓媒體自主發展;也有人主張應設立獨立的新聞評議機制,來填補自律與法律之間的空白。這場辯論延續至2006年,新聞局最終解編,職權轉移至文化部與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NCC)。從此,媒體監管不再由行政機關掌控,而由一個相對獨立的機構負責。
但這一制度設計至今仍備受爭議:獨立性如何維持?政黨輪替下是否能避免政治干預?對錯新聞、假新聞的規範界線又在哪裡?這些問題至今仍無定論。
社會學會用法律保護自由,也學會對自由提出疑問,在制度化的過程中,新聞自由也逐漸被「憲法化」:成為公民基本權的一部分。這讓新聞不再只是媒體人的專利,而是每一位公民的權利基礎。而與此同時,新聞自由也進入了另一種公共討論:自由要不要有邊界?新聞可以批評政府,但是否能無證據地指控?媒體可以監督權力,但是否能無限放大私領域?假新聞泛濫、誤導性標題氾濫、政商勾結滲透媒體,讓許多民眾開始懷疑:這真的是我們爭取來的新聞自由嗎?
法律的建立,並沒有終結問題,而只是讓問題進入更文明的討論場域。
新聞自由的路,走出了審查與恐懼,卻走進了多元與複雜。而這恰恰正是新聞自由成熟的必要條件:不是消除爭議,而是能夠承受爭議,並在爭議中前行。
四、選票與新聞:選舉政治如何重塑媒體結構
1992年,立法院全面改選;1996年,台灣首次實施總統直選。
這兩場選舉,不僅是政治制度的里程碑,更是台灣新聞媒體結構一次根本性的劇烈重組。從此,媒體不再只是「報導政治」,而成為政治的參與者、塑造者,甚至主導者。
‘在此之前,媒體對選舉的報導是受限的——政見會、候選人簡介、開票結果,在戒嚴體制下只能進行「單向呈現」。但當全民有了實質投票權,媒體的功能也被重新定義:它既是選民的「眼睛」,也是候選人的「喉舌」。
這是一場民主與新聞的雙重變革,一場光明與風險並存的交會。
在1992年立委選舉中,首次出現全國性、多頻道的選舉報導專題。報紙與電視台開始製作候選人比較表、民調分析、政見對照圖。選舉資訊第一次成為「新聞商品」,也第一次具備市場價值。
到了1996年總統直選,這一現象達到高峰。
媒體開始全日追蹤候選人行程、即時分析聲望變化、播放競選廣告、舉辦辯論直播。選舉,不再只屬於政治圈,它變成了一齣全民參與的現場劇,而媒體是主舞台。
此時,一種新型媒體角色誕生:造王者。
媒體不再只是「誰贏了」的見證人,而是「誰可能贏」的催化劑。新聞台爭相製作民調、預測、八卦、衝突、口誤剪輯;候選人為爭曝光率不惜搏版面、製造話題,新聞媒體也因此成為選戰的一環——不只是中介,而是利害相關方。
這股變化最初令人振奮。過去無聲的公民,現在可以透過新聞了解議題、認識候選人、參與公共討論。媒體在資訊公開與政治監督上的角色一度前所未有地重要。
但很快地,這場民主與媒體的熱戀,也開始顯露出傷痕。
當收視率與點閱數成為衡量報導價值的主要依據,當新聞編排被選舉節奏主導,媒體開始逐漸失去其「距離感」。許多媒體直接參與競選:或是明挺一方,或是暗助一派;選舉結束後,媒體資源與政治權力的交換也變得常見。
在這個階段,台灣出現一個新的詞語:媒體政黨化。
報社與政黨關係密切,電視台由政治資本主導,某些主持人成為政治意見領袖——這些現象改變了新聞媒體的中立角色,也模糊了「報導」與「宣傳」的界線。
其實民主的代價,也是新聞業需要面對的重要課題。新聞自由帶來言論空間的解放,也讓政治進入新聞產業的深處。過去是政府審查新聞,現在則是新聞在選擇性放大政治。報導不再只是發現真相,也可能成為形塑真相的一部分。
我們開始問:新聞是否還能忠實反映現實?
還是它早已成為一種「製造現實」的手段?記者們也開始反思:我們是寫歷史的人,還是寫劇本的人?
這種對自我角色的困惑,是台灣媒體在選舉民主來臨後的集體焦慮。自由讓新聞擁有力量,但也讓新聞承受巨大的誘惑與壓力。它不再只面對審查,而是面對政治干預、資本控制、輿論操弄的多重挑戰。
新聞與民主的關係,從來不是單向依附,而是互為因果。
在民主制度尚未成熟時,媒體往往被視為改革者;但在制度穩定後,它反而成為新的監督對象。這正是台灣新聞轉型過程中的深刻矛盾:當媒體有了自由,如何避免自己成為下一個不自由的製造者?
五、自由的陣痛:媒體倫理與自律的遲到發現
新聞自由,一旦來到,往往不會先帶來光明,而是先帶來混亂。
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中期的台灣媒體,就像一列剛掙脫軌道限制的列車,速度飛快,方向模糊。報紙頭版充斥著聳動標題與名人緋聞,電視新聞競相播放車禍現場、情感糾紛、政客口角,言語暴力與情緒操作逐漸成為收視保證。
媒體人告別了審查,卻也走進了另一種困境:面對資本的壓力、市場的誘惑、政治的滲透,他們該如何守住新聞的價值?
隨著報禁解除、電視開放、媒體市場爆炸,新聞產業迅速轉為商業運作。發行量、點閱率、收視率成為衡量報導「價值」的標準,編輯會議不再以「新聞重要性」排序,而以「吸睛程度」為依歸。
這段時期,記者普遍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壓力。他們不再被要求「不要亂寫」,而是「寫得要快、要狠、要有梗」。許多媒體開始聘用非專業人員製作內容,網路新聞抄襲、誤報、炒作層出不窮。
在這樣的環境下,「記者」一詞的社會信任感逐漸流失。人們開始懷疑媒體是否還在講真話,甚至質疑:媒體是否已經成為某些特定勢力的工具?
正是在這樣的動盪中,台灣媒體內部開始出現自我改革的聲音。
1993年,由資深媒體人與學者共同創辦的台灣新聞記者協會成立,成為第一個以記者專業倫理為核心的非官方組織。協會設立《記者倫理綱要》,強調五大原則:真實、正義、獨立、尊重、責任。雖非強制性約束,卻成為許多記者重新思考職業定位的重要依據。
1999年,新聞評議委員會成立,開始受理社會大眾對報導內容的申訴與評議。雖然其裁定不具法律效力,但象徵著新聞媒體開始將自己視為一個「可被問責」的公共角色。
此後,越來越多媒體機構開始建立內部倫理規範、設立讀者投訴機制、定期舉辦記者訓練課程。雖然過程緩慢、成效參差,但新聞倫理這個在戒嚴時代幾乎不存在的詞語,終於在自由年代被正視。
「我們可以說真話,但我們會嗎?這是一句在媒體界流傳許久的提問,也是對整個新聞轉型過程最深刻的反思。
在戒嚴時代,說真話是一種冒險;在解嚴之後,說真話變成一種選擇。但當選擇的代價是點擊率下滑、廣告收入流失、讀者流動到別的媒體——媒體還會選擇真話嗎?
新聞自由不是終點,而是出發點。它給了媒體「可以說」的權利,但真正關鍵的是:媒體願不願意、準不準備、能不能夠好好說?
這是解嚴後台灣媒體所面對的最深層課題:在市場與政治夾縫中,媒體如何守住真相、守住人性、守住社會的記憶與道德?
六、結語:從不能說,到怎麼說——自由的功課,才剛開始
在白色恐怖時期,媒體的最大特徵是「不能說」。
在解嚴初期,媒體的最大誘惑是「什麼都可以說」。
而在今日,媒體面臨的真正課題則是:「該怎麼說?」
新聞自由的歷程,不是一條單純從壓制走向開放的直線,它更像是一段漫長而蜿蜒的學習曲線。從解除報禁的狂喜,到假新聞的氾濫;從媒體解放的民主象徵,到資本操控與政治偏向的重重影響——台灣社會正逐漸意識到:自由從來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解嚴之後的台灣,迎來了世界上最自由的媒體環境之一。這本是無數人付出代價換來的果實。但我們也開始明白,新聞自由若無倫理與制度的支撐,就可能滑向資訊的失控與社會的碎裂。
資訊自由是一種權利,但也是一項公共責任。
媒體擁有放大社會記憶與民主意志的能力,也可能成為散播仇恨、製造恐慌的工具。
我們曾經失去過自由,才知道它的珍貴;我們也曾過度消費自由,才學會它的分寸。
新聞,不只是訊息的搬運,而是價值的選擇。
一則報導,不只是報導事件,也是在告訴讀者「什麼值得被知道」;一條新聞線,不只是揭示真相,更是在建構一個社會如何看待自己。
所以我們必須反問自己:
當我們終於可以自由說話時,我們選擇說些什麼?
是吶喊、是指控、是標籤,還是傾聽、是對話、是修復?
在自由已成常態的今天,媒體不再只是「能否說真話」的問題,而是是否還願意為真話負責、為公共利益承擔代價、為真相放棄立場與利益。
這是台灣新聞轉型的下一章,也是所有民主社會共同面對的功課。
而在島嶼之上,在這片曾經噤聲、曾經血色、也曾點亮微光的土地上,我們終究會記得:
自由來得不易。守住它,不能只是靠法律,更要靠記憶、倫理與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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