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是柬埔寨时间凌晨四点四十六分，距离他来到这个国家，已经一年零六天。灯刚被关上，房间坠入彻底的黑暗。除了电扇持续低鸣，世界一片寂静。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眼前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黑。意识开始下沉，像落入一场没有回声的深渊——那是一种缓慢侵蚀的焦虑，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升起。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简单的愿望。其实，从小就是如此简单。

小时候，他只想要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不必富贵，不需要别人羡慕的生活，只要不被恐惧和不安围困就好。可他从未拥有过。他学会独自长大，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在风声鹤唳中捂住自己的心。

现在，他的愿望依然没有复杂多少。他想要一个可以去爱的人，一个能听懂他说话、看懂他行为的人。一个可以不必解释就能共振灵魂的人。可这一愿望，他至今也未曾得到。

于是他开始专注自己。

当他认清这一切——命运从未施舍过怜悯、世界不会为任何人的渴望停留——他决定把仅剩的一点力量留给自己。他本想靠行动离开过去，离开所有的噪音和伤痕，去另一个遥远、寒冷、干净的地方生活。他研究了移民政策，选择了加拿大的育空——一个终年严寒、少有中国人愿意踏足的边陲。他想，只要能离开中国，就算是冻死在那儿也甘愿。

可现实，连他最后的资本都不肯留下。

一次检查，让他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那一刻，通往育空的通道在他面前缓缓关闭。他再也无法合法离开中国——不仅是国境线，还有无数被制度和歧视筑起的墙。

风扇还在嗡嗡作响，来回摇头，像一个疲惫的守夜人，在重复毫无意义的工作。

他觉得有些口渴，便起身倒了杯水。手边有一颗柠檬，他切下一半挤进水里。酸味刺激着鼻腔，那一刻，他像是被短暂地从混沌中拽了出来。他靠着水池，把半杯水一口气喝完，感觉好受了一些。那种发散的焦虑被压缩了一点，虽然没有彻底消失。

他低头看着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柠檬片浮在上面，像某种无法沉没的记忆。

他躺回床上，看了眼手机，已经凌晨五点零七分。他希望自己能快点入睡，哪怕只睡两小时也好。可刚闭上眼，那种无声的焦虑又一次袭来。

不是恐惧，也不是明确的悲伤，而是一种模糊却持续压迫的感受，像潮水漫过意识，裹挟着无意义的念头、未完成的欲望，以及那些已经注定无法实现的愿望。

他的思绪开始飘远，飘回更早以前的日子。那时他还在一家餐馆里当帮佣，早出晚归，生活嘈杂又混乱。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却换不来几个像样的钞票。薪水少得可怜，连买一杯奶茶都要想了又想。最终往往还是放弃，默默走开，怕钱不够，也怕被人看见自己犹豫太久。

那时候的他，总觉得只要撑过去，会有更好的未来。可现在，未来在哪里？他看不见。只剩下这个凌晨的黑暗和反复侵袭的焦虑。

风扇的嗡鸣里传来垃圾车尖锐的音乐。天快亮了。

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思绪像一条不断倒流的河，又漂到了更后来的某个阶段。

那时他在一家网吧做网管，几乎每晚都难以入睡。坐着、趴着、偶尔在角落打个盹，但更多的时候，是站在一个个玩家背后，看着他们在虚拟世界里拼杀。有时看到对方赢了，他会帮着鼓掌叫好；输了，他就默默离开，怕那种失败的怒火不小心溅到自己头上。

他像一只躲在夜色中的小兽，谨慎、沉默，学会迅速察言观色，避免一切可能的冲突。可他从未觉得自己卑微，那时候的他穷得干净，穷得单纯。日子虽然粗糙，却简单。没有野心，没有梦，只求能活下去。

而现在的所有痛苦，都从他开始追求真相的那一刻开始。

当他开始不断地问自己：“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原本平静、普通的生活便开始出现裂缝。那是一种由意识撕开的裂口——不惊天动地，却顽固持续。他日复一日地坚持去看，去分析，像管中窥豹般执着地搜集那些从裂缝中掉落的碎片。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不肯原谅任何一个虚假的安慰。

于是，真实连同痛苦，一起浮出水面。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常感到绝望。

在餐馆油烟弥漫的厨房里，他没有绝望；在网吧通宵守夜的日子里，他没有绝望；甚至在母亲挂断电话、毫无回应的那一刻，他也没有真正绝望。

可现在，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个他无法否认的事实；只要一想到那个关于移民加拿大、逃往育空的计划，再也无法实现——那种绝望就会一下子涌上来。

它不是喧嚣的崩溃，而是安静的、彻底的沉没。

绝望剥夺了他所有的行动力。它不像伤口会疼，不像怒火能燃烧，它只是把他轻轻地、彻底地放倒在床上，像一个没有人要的布娃娃被丢在那里，身体和思想的联系被绝望切断，动弹不得。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相反，他曾无数次地追问、思考、分析，试图理解自己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他像一个不眠的考古者，在废墟中一点点扒开真相的灰尘。

可等他真的看清了，那些所谓的“真相”却像毒药一样缓慢渗透进他的血液，让他再也无法回头。

也因此失去了“成为”的可能。

他再也无法成为那个曾经幻想过的自己——那个温和自洽、生活稳定、可以被爱也可以去爱的人；他再也无法过上那种普通的生活——朝九晚五，朋友相聚，健康体魄，未来可期。那条通道已经被关闭，他亲眼看着它在他面前缓缓塌陷。

无论他跑得多远——哪怕去了他乡，哪怕语言不同、面孔陌生——他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回原点。那个污染了的起点，那个像被诅咒的土地。他恨它，却无法挣脱。他想逃，但逃无可逃。

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彻底绝望的状态中。

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他被遗弃在一个封闭的轮回里。空气中充满毒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蚀。他迫切地需要一点爱来净化，好让自己在这世俗的毒气中不被彻底窒息。

可连爱也是假的。

不是说“爱”这件事是假的——他对J的爱，是真的。他可以确认。他相信，在某些时刻，J对他的爱也是发自内心的。

但那份爱，仍然是用某种虚假的东西换来的。也许是顺从，也许是讨好，也许只是寂寞时的互相依靠。它不是自由的，不是完整的，也不是可以长久停靠的港湾。

他试图拒绝承认这一点，可如果不承认，就无法继续清醒地活着。

如果承认爱是假的，那么希望也是假的。

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车子碾过马路呼啸而过的声音伴随偶尔一两声鸟叫传来。

他已经不再痛苦，不是因为平静，而是因为被卷入的地方一片虚无。那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鼓励，也没有诋毁；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什么都没有。

像此刻眼前的黑暗一样。

哦不，连黑暗也没有了。一切皆空，思绪也灰飞烟灭。

电风扇仍旧持续嗡鸣。

早晨6:00，他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