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服、星空與遺忘的那個無聊的夜

夜裡走到熟悉的頂樓晾衣服，這是只有在回老家才會做的事情。踏上熟悉的樓梯，一階一階，感覺像是穿越回了舊日的時間。在老家，什麼都還保留著人手觸碰的痕跡，晾衣服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有重量，有聲音，有濕氣。風一吹過，洗淨的布料拍打著她的手背，她突然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像是某種被遺忘許久的記憶正在被喚醒。

她想起十幾歲的時候，也是在這些夜裡，開始認得夏季大三角、秋冬裡的獵戶座。那時候的夜空好像更乾淨，每一顆星星都帶著一種默默傾聽的耐心，讓她在煙霧繚繞裡，把那些不被理解的寂寞一點一點地吐出來。甚至，她那些無以名狀的心情——難以用文字捕捉的幽微晦澀，也會在深呼吸之間，被肺裡流竄的氣息帶走，在心頭某個角落悄悄揮發。雖然說不上來，但那感覺好像是淤積在喉頭的焦油，進退兩難的難受，只能靠時間稀釋。喉嚨會有黏稠感，整個人陷入一種說不上來的不適當中。那種不適並非真正的疼痛，更像是一種情緒的化學物質，在身體裡擴散。她常常站在那裡，不曉得該繼續吸，還是該熄掉。彷彿人生中所有的矛盾都濃縮在那個瞬間裡：留還是走，說還是沉默，抓住還是放手。

那是屬於她的沉默，晚上偷偷一個人到樓上來抽菸，那是她對自己的一種放逐，也是她與世界之間的某種微妙協議。只要透過吞吐之間，在肺裡流竄，就可以帶走，在心頭的什麼揮發。那不是解決的方式，卻是一種短暫的紓解。她知道那不健康，卻又覺得，這是她在那段困住的歲月裡，所能擁有的唯一出口。

屋台並不是一個適合思考的地方，她邊晾著衣服邊想。印象中這裡沒有這麼多蚊蟲，夜裡的鳥叫聲也沒那麼擾人。她無法把心中想要捕捉的想法都記下來，連帶讓她連機械式的家務都無法專心完成。以往她總是靠這些無腦的重複動作，獲得靈感，那種靈光一閃的感覺，就像星光劃過深夜。

後來，包含晾衣服、看星空、還有菸，這幾件事都已經淡出了她的世界。她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一個幫助自己遺忘的所在。如此有用，竟然連當初要遺忘的內容，如今也真的不再存在。這些曾經陪伴她度過難熬時光的習慣，就一件件地從生活中消失了。她也沒特別去紀念什麼，也沒刻意要捨棄什麼，就這麼自然地，像是身體自然代謝掉的老舊細胞一樣。原來，這裡本來就是一個幫助自己遺忘的地方。如此有用，連當初要遺忘的內容，真的都不再存在了。她努力想起那些當時的痛苦與掙扎，卻只剩模糊的印象，像是夢醒後殘存的氣味，既真實又虛幻。

除了那隻啼叫整晚的鳥。

這麼說來，好像某個無眠的晚上，也是伴著這重複播放的惱人聲響，直到天明。

那聲音彷彿穿越時空，把她拉回某個特定的夜晚。她記得那時候她也無法入眠，一直聽著那隻鳥像是在發出警告般地叫著，一聲又一聲，不知疲倦。她翻來覆去，終於爬起來拿出筆記本，在微弱的燈光下寫下心中那些飄忽不定的念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只是覺得如果不寫，就會被那聲音逼瘋。她寫著寫著，發現自己的筆跡一如當下的情緒，急促、不穩，有時甚至斷裂。但就是那樣的書寫，證明了那個夜裡的存在。

再度提起筆，此時此刻也會像彼時一樣難以消化，但也帶有什麼重要意義般的使命。文字並不能解釋一切，也不能撫平一切。但她始終相信，有些情緒，是必須被書寫出來的。哪怕那些內容再無聊、再瑣碎，也有其存在的價值。也許不是要傳達什麼深刻的道理，而只是為了給某段情緒一個出口，讓它能夠有一個被記錄的位置。

她苦笑了一下，這念頭一如往常的自嘲與浪漫參半。這世界，也只有她聽得見。

誰會在意一個少女時期在屋台上抽菸、看星星的晚上？但她知道，對她而言，那些片段構成了她的某部分。或許人就是靠著這些微不足道的記憶活著，靠著那些無人知曉的小夜晚，撐過每一個表面平靜的大白天。

衣服晾完了，風依舊輕輕吹過。沒有急著下樓，而是站在屋台邊緣，望了一眼夜空。今夜星光不明朗，只有一顆星隱約閃爍，但她沒有費心去辨認它屬於哪個星座。她只是站著，讓風把衣服與思緒一起吹乾，然後，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平靜，回到樓下的世界。

被記錄下來的無聊，也許就是一種需要被賦予故事性的情緒被捕捉，等著有一天做成標本，賣來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