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刷不乾淨的臼齒那樣的假期收尾

長假的尾聲，是一種隱約但明確的提醒，像是刷牙時突然想起那兩顆總是被忽略的上排臼齒。它們安靜地躲在嘴角最深處，位置太偏，臉太小，刷毛很難轉過去。每次牙醫都會皺起眉頭說：「這兩顆你都沒刷乾淨喔。」我會點頭，好像認錯一樣地笑，卻知道我大概也不會改變什麼。不是不想，「你臉太小」牙醫幫我找了藉口，「刷不太到」說得輕巧，輕飄飄的讚美，像命運的一句旁白。那就是一種命，對，那種自我疼惜的「沒辦法啊」的認份。

收假的這一天，也像這樣的認份。不是轟轟烈烈地不甘願，而是突然想起某件該做但一直沒做的事，得回去面對。假期太美好，美好得讓人忘了這個世界有收尾的現實。你想讓這個句點慢慢來，可生活總是一下就按下了回放鍵，不給人緩衝的時間。像逐漸淡去的夕陽、慢慢流乾的水痕，並不劇烈，卻也不曾真正準備好。最後一天，通勤的車廂裡擠著未說完的夢，與被匆匆合起的書頁一樣，總有幾段情節未竟。

只是腳步被日曆牽引著往回走，心卻還停留在光裡。假期的句點草草了事，就像刷牙時只應付性地劃過表面，一開始帶著強烈刺激的牙膏帶走了口腔裡難聞的氣味，就像卸下了整週工作日的疲憊，但卻匆匆結束，忘了深處還藏著需要仔細對待的角落。那兩顆總被忽略的臼齒，藏在嘴角不被照顧的位置。有時候刷牙都像在趕路，重複熟悉的動作，卻從未停下來問：有沒有什麼重要的部分還沒碰觸。直到某個特別的瞬間，才猛然想起那句現實：「最裡面那兩顆，已經沒辦法補囉！嚴重一點就要手術囉！」

收假的前一晚，像刷牙時那一個突然的回神，有時候還是會想起這兩顆牙，帶走了它們積怨已久的惡臭。

這樣的收尾，不是突然的不願，而是一種微微的、說不出口的遺憾。連續的假期總讓人以為生活可以改變。列了計劃，想好要放空、閱讀、旅行，甚至認真地放下手機。可真正到了放假的那幾天，身體慢下來了，心卻還來不及對齊。該耍廢時又覺得內疚，該享受時又分心於接下來的焦慮。結果假也沒放好，玩也沒玩夠，還對自己有種隱隱的失望，愧對那個在假期前許願的自己。

計劃沒完成，心沒完全放鬆，陽光落在肩上的角度太好，以至於產生錯覺，是不是可以不回去了？是不是其實，還沒真正開始好好休息？不回去是不可能的。像牙齒不可能拔掉自己。只是那兩顆被遺忘的位置，仍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提醒：還有些地方，總是來不及好好清潔、好好道別。

這些細節，像極了那個刷牙時微微猶豫的瞬間。牙刷已經靠近，但就是不想轉進去，不想承認那個位置的存在。這不是逃避，而是某種緩慢的過渡——像對自己說，再等一下，再多一秒鐘，把心留在光裡。

世界的邊界在慢慢收緊，像拉回被風掀起的窗簾，像重新拉上的拉鍊。那道縫合的線不痛不癢，卻讓人感到某種結束感。這種結束不是爆炸式的，而是潛水鐘式的，慢慢沉、慢慢降，一點點壓回原本的氣壓，一層層地，讓心臟習慣那熟悉卻沉重的節奏。

而整個過程，不過就是生活默默收回它的空間。而人，只能以一種半透明的姿態，從假期的光中，走回去。

最後一天的傍晚，是那種刷牙時猛然想起臼齒的瞬間。這個收尾從來都不只是行程的結束，而是一種心理的斷層。每一次都會浮現類似的質疑：為什麼假期安排得這麼不滿意？為什麼還是得回到那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方？要像成功人士一樣熱愛事業的想法，在此刻顯得格外蒼白，因為那種不想回去的情緒太真實了。

像是這種過度。並不是迅速抵達的切換，而是一種心境上的盤旋。思緒繞行在兩個世界之間，無法著陸，也不願著陸。像飛機在暮色中盤旋等待跑道的訊號，或像鳥群在空曠處一圈圈地回旋，既不飛遠，也不肯停棲。連假的最後，心開始失重。不是立刻墜落的那種失重，而是如潮汐退去前的拉扯感，一波一波將人牽回岸邊，卻還留下一腳踩在浪裡的錯覺。白天開始有了工作日的影子，時間變得具體，日曆也開始有重量，提醒著應該回去的那個世界正在靠近。

但心還沒準備好。並不是不願意回到日常，而是還沒找到降落的節奏。像是有什麼情緒還盤繞在身體裡，未曾沉澱，未曾釋放。不是不想，而是那份緩慢的牽掛還沒結束——對假期裡未實現的期待、對偶爾閃現的寧靜感到留戀，對那種「暫時離開規律」的自由感到不捨。

回程的路上，像穿越一片無形的霧。那霧不是濃重的，而是溫柔地擴散、暈染，讓眼前的世界模糊、遲鈍。每一個思緒都像踩在雲層之上，沒有力道，沒有方向，只能任其漂浮，慢慢地，慢慢地收束。這種盤旋，像是知道旅程必須結束，卻還想多在風景裡留一會兒；像是明白日常終究要來，卻希望能用多一點遲疑，為假期多加一層餘韻。

不是刻意拖延，而是心還留在光裡，還沒學會怎麼轉身。日常的門雖然已經敞開，但靈魂仍在原地打轉，找不到一個真正的出口。

可你還是回去了。像臼齒的位置一樣，再不願意，也終究是身體的一部分。你刷了牙，搭了車，坐回原位，打開電腦，開始過那個你自以為已經適應、其實一直有點排斥的生活。你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有些地方，本來就不容易被看見，也不容易被徹底清理乾淨。

但沒關係，這樣的你其實也很真實。坐上通勤的列車，身體已經自動跟上日常的節奏，有些收尾，不完美也沒關係。有些遺憾，是提醒我們，下次可以更溫柔地對待自己。